曲州在中京以北,更加寒冷。州牧府没有地龙,屋子里足足放了三个热炭盆才算足够。姜敏坐在榻边,沉默地看着昏睡的男人。
许久后门上内侍小声呼唤,“陛下。”
内室无一人随侍,虞青臣不能叫外人瞧见,姜敏只得自己出去。
内侍双手捧着个托盘,白雾蒸腾一碗汤药,见皇帝出来回道,“齐校尉已经回来,命禀陛下——昨夜乱兵尽数被俘。”
“让齐凌回来,命魏昭去审。”姜敏接过药碗自己走回去,往榻边驻足,“虞暨。”
悄无声息。
“虞暨。”
男人昏睡中被惊扰,不住皱眉,好半日发出突兀一声微弱的惊叫,便睁开眼,醒转的瞬间眉目张惶目光凌乱,如同置身绝境。
“虞暨。”
男人视线慢慢凝聚,看清眼前人时如被点亮,“陛下。”
姜敏不答。
“陛下——”男人忍着疼痛向她伸手,“陛下——”
姜敏看着伤处白布下血色殷然,“你闹出这等周张,再乱动便与我滚出去。”
男人顿住,慢慢手臂脱力,便坠在褥上,这一下牵动伤处疼得皱眉,好半日才缓过来,“陛下恕臣——”
姜敏不答。
“臣——”男人其实昏晕厉害,不得姜敏准允却不敢睡去,强撑着道,“臣只是想叫陛下知道——臣仍是有用的……”
“你如今满意了?”
“陛下……”男人道,“臣此番……可算襄助陛下?”
姜敏不答,“吃药。”
“陛下——”
“我让你先吃药。”
“……是。”男人便去抓药碗。姜敏绕一下避开,“不要乱动,张嘴。”
男人惶然道,“臣不敢……陛下让侍人——”
“你也不是第一回叫我喂你——又在惺惺作态,同我作戏没完吗?”姜敏斥道,“张嘴。”
一语戳心——男人一张脸臊得通红,便垂下头去。
姜敏不说话,用匙舀了汤药,一匙一匙喂他。男人伏在榻边默默地喝,不一时一碗热汤入腹。汤药里加了大剂量的安神药草,男人原就晕眩,吃下去越发感觉困倦难当,几乎不能视物,死死咬住舌尖强行唤醒神志,“臣此番可襄助陛下?”
话音未落,皇帝转身走远,门帘砰地一声在外间落下。男人如被重击,死死咬住下唇。
等姜敏再回来,便见男人面庞完全掩在枕中,苍白细瘦的指尖掐在褥间,打着哆嗦,一下一下不住蜷缩。姜敏居高临下看一时,“虞暨。”
男人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皮和因为气息不畅闷得发红的面庞毫无遮掩地呈在姜敏面前——
姜敏忍不住讥讽,“你还委屈上了?”
男人干枯的一双唇抖个不住,浑似萧瑟风中一片失去生命的叶,“陛下恕臣——”
姜敏拧着眉毛看一时,终于俯身,掌心贴住他前额——果然有些发热。便撤开手,倾身坐下。男人一直望着她,见她靠近情不自禁张臂,扑在她膝上。
姜敏手掌移到他肩上,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跟发了寒疾一样抖个不住,“你什么时候去北军营帐?”
“就——”男人用力吸一口气,轻声道,“就那天晚上。”
难怪次日一早徐萃去虞府看他就不见踪影,原来从凤台殿出来就走了。姜敏问,“九城门夜间宵禁,你怎么出去?”
“夜间没走,等在城门暗处……”男人摇头,“到天明城门开,同出城的人一同走……去京畿庄子上寻了马匹盘缠,便往曲州……”
京畿庄子——姜敏心中一动。
男人被她拢着,先时强压着的药劲袭卷上来,入了魔障一样自言自语,“带着陛下给的珍宝,出曲州带信给胡刁儿,她在白州接应我入北营……陛下记得我曾说过,胡刁儿生了个儿子……如今九岁,先王后嫡子已经二十二——胡刁儿早有打算,我说动她简直轻而易举,几乎不费什么工夫。如今辛简硅因为密信已经疑上他那叔叔辛简挞……若再设法让辛简挞知道辛简硅已经疑他……他二人必定打起来……陛下这回放辛简硅回去,等他同辛简挞打作一团……陛下再遣军……收服北境不费吹灰之力……”
姜敏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看着男人说着话,眼皮慢慢沉下去——陷入昏睡时还在絮絮念叨,“如今最要紧……命……命人快马入北境,知会辛简挞……鼓励辛简挞动手应对,最好迫他早有动作……叫辛简硅连老巢都回不……回不去……”
姜敏皱眉,手掌移到男人颈后——烫得惊人,果然又烧成这鬼样。烧到这般田地居然还能条分缕析地剖解时局——这人还是那个虞青臣。男人说完仍然不住口,“我不能就做个废人……陛下,我这回于陛下可有襄助?”
“……有。”姜敏终于相应,指尖捋过男人濡湿的黑发,“睡你的吧。”
男人听得明白,只觉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几乎要便放声痛哭,却被最后一丝理智强行攥住,应一声“是”,便再不能维持清醒,放纵自己泥足深陷在药物压制的黑暗沼泽中。
姜敏低头看他。昏睡的人没有片刻安静,在肉身的痛苦和灵魂的焦灼中不住辗转,喃喃道,“陛下,我仍是有用的……”
第15章 手足
齐凌活捉的追兵要审问,和谈商议释放的北军还要安排移交,魏昭连日忙碌,直到第四日晚间终于有空回城,便去沈矩的住处探望兄长,却扑一个空。沈矩的药童蹲在廊下煎药,“我家先生去内院换药,走了有一会了。”
魏昭怔住,“哪个内院?”
“还有哪个内院?”药童正色道,“顶里间那个。”
顶里间是曲州牧内宅,皇帝陛下临时的住处。魏昭紧张地咽一口干沫,“你这小童没弄错吧?”
“那还能错?”药童道,“我每日去送药,哪一日不走七八回?”
魏昭被他顶得一滞,便去内院拜见。齐凌正亲自带人守在门口。魏昭道,“同陛下说一声,魏昭求见。”
齐凌入内回禀,不一时走出来,“陛下让你进去说话。”
魏昭谢过,刚要走又被齐凌拖住。齐凌道,“你若能同虞大人说上一言半语,劝他速回中京。”
“何出此言?”
“徐姑姑先时知会吴枢密在中京寻他下落,动静不小,此事只怕朝中已有议论。前夜虞大人南归时情状看见的人也不算少——若叫言官们知道虞大人从北军营中来,处境只怕更加为难。”齐凌四顾无人,“魏相必定明白——不如速回中京尽快露面,等到物议沸腾时再想平安,便极艰难了。”
魏昭叹气,“不瞒你说——我今日过来为的便是保阿兄平安。”便同齐凌作别。内院有零星侍卫持械值守,内侍却没有一个人在内,魏昭刚进前堂便听见东厢房一声极压抑的痛呼。
便听沈矩在内道,“大人且忍忍——”话音未落,男人叫声瞬间尖利,又戛然而止。这一下着实骇人,魏昭紧走几步赶上前,隔着门帘问,“臣魏昭——陛下,臣阿兄怎么了?”
姜敏道,“你进来。”
魏昭掀帘入内,转过帷幕便见消瘦的男人赤着半身趴伏在榻上,沈矩正忙着往伤处上药。皇帝就立在一旁,魏昭一眼看见男人神志不清的模样,未伤的左手却死死攥着皇帝一片衣襟。魏昭匆忙掉转目光,“阿兄外伤竟如此沉重?”
“不算重。”沈矩手上忙碌,“只是大人连日发热,有些糊涂——”他少年成名,多少年治病只管指点江山,不知多久没做过这等给人换药的粗活,倒显得手忙脚乱。
不一时理清伤口,撒上一层t外伤药粉。男人稍有所觉,糊里糊涂便叫起来,“陛下——陛——”
魏昭听见,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急忙扑到榻前打断,“阿兄醒了?”
男人眨一下眼,“你……魏……”
“是我,魏昭。”魏昭道,“阿兄受苦了。魏昭特意来接阿兄回家——”
“我要回……回……回什么……我不走……”男人乱七八糟乱应几句,忽一时又感觉有人碰触伤外,脱口便叫起来,“陛下——”不知如何惊恐便到了极处,男人陷入恐怖的绝境中,再握不住一丝清醒,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陛下——陛下——”
他脑子不清楚,魏昭可明白得很——扑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连声求告,“臣兄长伤重糊涂,陛下恕罪。”
姜敏见多了,神情淡静,只稍稍俯身,一言不发握住男人胡乱挣扎的手。
还是沈矩扛不住寂静的重压,主动解释,“大人应是受过惊吓——”擦一把汗道,“陛下可见——大人外伤几乎愈合,即便有疼痛,绝计不至于此。”
姜敏视线落在男人汗津津的面上,沈矩动作堪称轻柔,男人却仿佛身受凌迟,闭着眼睛只顾尖声哭叫,很快便连枕褥都被冷汗浸得濡湿。姜敏叹一口气,只道,“不关你事,你只管裹伤。”
又一时哭叫变缓,男人垂着眼皮,筋疲力竭地喘。沈矩裹好伤,走去把火盆拢得更旺,“虞大人既怕疼,屋里暖些,不要盖被,臣回去便命人送汤药来。”
便默默退走。
姜敏伸手捋去男人颊边粘着的湿漉漉的黑发,转头见魏昭扑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模样,“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昭终于敢抬头,便见自家阿兄趴在榻上睡沉了,一只手软软垂在榻沿,另一只却攥在皇帝掌心里。心惊胆战道,“臣兄长一介文人,少有受此重伤——求陛下念兄长伤重糊涂,恕他不敬之罪。”
“他外伤倒不算重……”姜敏一语带过,“齐凌带回来的人审完了?”
“是,已审结。”魏昭定一定神,“那夜胡刁儿命人悄悄送阿兄出营,却被辛简部值夜的巡队发现,巡队以为是我军斥候,趁夜追过来——并非察觉阿兄行踪,不过阴差阳错。辛简硅应不知阿兄曾赴北营。”
“可确信?”
“确信,便是假话也无妨。”魏昭道,“这些人当尽速斩首,以免影响同盟——乱军丛中,死伤寻常事,少十数个值夜营卫,辛简硅查不明白。”
“那便斩。”姜敏想一想,“命沿路州府监督北军,直到辛简硅部众退出玉岭关。”
“遵旨。”魏昭忍不住暗戳戳为兄长述功,“此番我军短短七日便能退敌,第一仰赖陛下天威,第二依靠三军用命,阿兄以计离间辛简诸部,也有功劳。”
姜敏冷笑,“虞暨身为在京职守,敢私离中京,擅入北军联络敌营——这些事你倒是一个字不提。”
魏昭原本就是为这个来的,闻言重重磕头,“臣阿兄立功心切,虽然有错,却情有可谅——此番确实立下功劳。陛下念在臣阿兄一片忠心,饶他一回吧。”
侍卫在外道,“陛下,沈副院命人送汤药过来。”
姜敏瞟一眼魏昭,转头唤道,“虞暨。”俯身握住未伤的左臂拉他起来。男人恍惚抬眸,视野中皇帝目光注视自己,便身不由主诉说,“陛下……疼……”
魏昭接了汤药走进来,抬头便见皇帝坐在榻上,自家阿兄神志昏茫,勾着头斜斜抵在她肩上,裹着伤的半边肩臂露着。魏昭看得心惊胆战,奉汤药道,“汤药得了。”
“你来。”姜敏示意他走近。魏昭慢慢吐一口气,自己用匙舀了喂阿兄吃药。男人在他手中昏昏沉沉吃两口,忽一时头颅沉倒,前额便抵在皇帝颈畔。一个错身之际,魏昭清晰地看见自家阿兄没有血色的唇从皇帝颈上重重擦过,留下汤药的浅褐色水渍。阿兄竟还在胡言乱语,“疼……陛下……”
魏昭惊惧不已,只能默默埋下头去。
姜敏抬手握住下颔将男人面庞扳开一些,“吃药。”男人闭着眼,居然当真在她掌中张开嘴。魏昭紧赶着喂他,等终于喂完了,姜敏用空着的手从手边玉匣里拈一块乳糖,隔过齿列填入男人口中,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慢慢眉目舒展,便昏睡过去。
姜敏仍旧将他移回榻上伏着,便问魏昭,“朕正要寻你,你竟自己来了——先说你的事。”
魏昭原想劝自家阿兄速回中京,眼下情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臣来寻阿兄说话,竟不知阿兄伤……呃,病重如此。”
姜敏不说话,忽一时问他,“朝中知道你二人结义的还有谁?”
魏昭仔细想了半日,“徐姑姑,魏钟,齐凌……林奔应也知道。”
姜敏便皱眉,“林奔怎么知道?”
“还不是城破时……”魏昭谨慎地看一眼姜敏,“林都督行事酷烈,若不叫他知道,臣怕阿兄——”便不敢再往下说。
姜敏其实也听懂了,“虞暨外伤已经没什么,你今日见他这样,是因为沈矩为让他安生养伤,下的安神药重了——他的脾气你知道,不叫他睡两日这个伤到明年也好不了。明日你带他回中京——回去若再叫他私自出京,朕拿你是问。”
魏昭一滞,“陛下竟不回京吗?”
“此事只得你一人知晓——朕往贵山郡。”
“贵山——”魏昭猛地抬头,“窦玉川当真动了?陛下,这是天赐良机啊。”
姜敏不答,“这次你不必随驾。徐坚在那里,薛焱和崔喜跟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