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候在廊檐下等着吩咐,裴秉安突然对他道:“去一趟百安堂,再去找个大夫来。”
百安堂乃本坊最大的医堂,其中有几位医术不错的大夫,更重要得是,医堂里的大夫,都未曾来过裴府,看诊问病,没什么顾虑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宋婉柔微微一惊,忙道:“夫君,不必了。”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剑眉微拧:“为何?”
宋婉柔不自在地捋了捋耳旁的一缕乌发,轻声道:“我觉得,黄太医开的药很对症,服用过之后,症状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再服用几副药,就能痊愈了。”
闻言,裴秉安甚是欣慰地点点头。
当初因为婉柔病情严重,怕死后魂魄无处可依,权宜之下,他允了苏氏的提议,将她纳为妾室。
如今她的病快好了,他没负师恩,总算可以对宋伯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秋季天气晴爽,你可以带着丫鬟出去走走,外面天地广阔,多散散心,心胸开阔,于病情好转也有利,不要自困于宅内。”
沉声叮嘱了几句,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宋婉柔轻轻咬紧了唇,扶着圈椅慢慢坐了下去。
幸亏她方才反应快,阻止了他再去请大夫来,否则,万一被戳破她在装病的假象,他该怎么看她?
宋婉柔下意识揪着绣帕,柳眉皱成了一团。
现在她不能再装病了。
可如果失去了这个有效的利器,统共数数,裴秉安一个月到她的院子才来两回,她何时才能怀上他的子嗣?
苏氏占据着正妻之位,处处压制着她,牢牢占据上风,没有庶长子傍身,实在让她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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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月华院出来,已到深夜时分,踏着幽暗夜色,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
可这个时辰,紫薇院早已锁了院门。
记挂着苏氏的病情,他无声翻墙进了院子。
院内黑漆漆的,只有正房点着一盏夜灯,昏黄的一点光线,萤火般微弱,屋里的人,早已睡下了。
走到窗旁,侧耳倾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不闻有任何窸窣响动,他在窗外伫立许久后,悄然离开。
一大早,天光熹微之时,苏云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身上有些发冷,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正要喊青杏给她倒杯热茶时,便听到有人沉步跨进了门槛。
转眼,裴秉安撩开次间的珠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在屋里的桌案上停了一瞬,看到昨晚那碗未动分毫的汤药,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为何没吃药?”他冷声质问。
苏云瑶半阖杏眸看了他一眼,不禁拧起了秀眉。
大清早的,这厮怎么又来扰人清梦?
看她不作声,裴秉安大步走到床畔,掌心朝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头还有些发烫,这让他的脸色变冷了几分。
本想冷斥苏氏几句。
只是她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双颊还有些烧红,模样也病恹恹的,让他终是忍下了训斥的话。
吩咐青杏重新熬了药,他沉声命令缩在被子里的人起来。
“先把药喝了,待会儿再睡。”
听见他的声音,苏云瑶不耐烦地将锦被往头上一拉,整个人严严实实蒙在了被窝里。
“你快去上值吧,我自己会喝药,不用你管。”
裴秉安沉默了片刻,道:“不亲眼看你喝下,我不会离开。”
在被子里僵持了一会儿,苏云瑶烦躁地呼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一起身,一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黑褐色汤药便递到了面前。
裴秉安道:“趁热喝。”
苏云瑶咬唇盯着那碗汤药,磨蹭了片刻,再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准备好蜜饯了吗?”她皱着眉头问。
裴秉安默了默。
于这方面来说,她实在娇气。
不过一碗汤药而已,犹如饮水般一口喝下,哪里还要蜜饯?
饶是这样想,他还是起身,将她爱吃的甜腻的蜜饯拿了过来。
顶着他催促的眼神,苏云瑶捧着汤碗,闭住呼吸,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喝完药,靠在床头,整个人比方才清醒了许多,苏云瑶慢慢咬着蜜饯,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
她装贤惠装了那么久,实在是失策。
裴秉安这厮看中了她贤惠这一点,反而不想与她和离了。
那她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装贤惠不容易,不贤惠还不简单吗?
她以后就做个泼悍善妒的女人,看他能忍到几时!
裴秉安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墨色官袍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纤手扯住。
苏云瑶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夫君,婉柔妹妹生病,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生病,你就扔下我不管么?”
裴秉安意外地愣住,剑眉拧了起来,“那你想怎样?”
苏云瑶避开他锐利的视线,清清嗓子咳了一声,道:“我想让你陪我一整天。”
默然片刻,裴秉安冷声斥道:“胡闹,军务繁忙,我怎能陪你一天?”
苏云瑶拿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说:“我说我配不上你,要与你和离,你还不肯。你自己看看,现在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耐心,你对宋姨娘可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是和离算了......”
听到她提及和离这个字眼,裴秉安便觉得刺耳。
“莫要再提和离。”他冷声道。
他所言军务繁忙,并非搪塞敷衍她。
近日西金来使要进京觐见,皇上会见来使,要当着来使的面,在南苑校阅各卫所兵队,展现当朝军威。
他连日来要去兵营巡视检阅,实在没时间抽出一整
天陪她。
“今日你好好休息,回府我就来看你。”他沉声道。
苏云瑶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那你早点回来。”
裴秉安拧眉看了她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苏氏今日的举止异常奇怪。
他想说什么,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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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生病,苏云瑶没有去花厅理事。
辰时过后,几个管事便结伴到了紫薇院,一来探望大奶奶的病情,二来,等她安排各处要紧的事。
几个人问了安,苏云瑶对牛妈妈道:“厨房别忘了提前备好供品,还是按照去年的祭菜来,一口羊,一腔猪,两只火腿,再备些冷菜,果品。”
三日后是老太爷的忌日,届时要开祠堂祭拜,祭品需提前准备好,这是大厨房的差事。
“那日可是张娘子做菜?”苏云瑶又道。
牛妈妈点点头,道:“是她,还有那个小蝶,我按照大奶奶吩咐了,让小蝶学着烧火做菜,给张娘子打下手。”
苏云瑶笑了笑,如此安排,她就放心了。
吩咐完厨房后,接着是马房的事。
苏云瑶一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王妈妈坐在后面,时不时拿袖子抹一下眼角。
下人们都知道,宋姨娘生了病,将军可是请太医院的大夫来看,还亲自在月华院守着,可大奶奶生了病,却不见将军请太医瞧病,同是他屋里的人,他偏宠宋姨娘这么明显,对待大奶奶竟如此冷漠!
可怜大奶奶还要替将军背负着个不易怀孕的名头,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
别怪她这个当下人的多嘴,事情的真相,总得有人说出去,给大奶奶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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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下值,打马回府的路旁,有间卖干果蜜饯的铺子。
这种铺子,寻常时候,裴秉安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不知为何,突地想起苏氏爱吃的蜜饯,他便勒马停了下来。
青山打马跟在身侧,见状也停下,道:“主子,买蜜饯吗?”
裴秉安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他,“把银子给我,我亲自去买。”
青山摸了摸腰间,掏摸半天,摸出个轻飘飘的钱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五钱银子并十个铜板。
“主子,就这些了。”
裴秉安皱眉,“怎么回事?”
青山苦着脸笑了笑,道:“主子忘了吗?上回去边境,您的爵俸月俸不都留给了赵将军吗?下个月的月俸,还没发呢。”
裴秉安沉默片刻。
近年接连闹了旱灾水灾,国库吃紧,边境缺粮少饷,赵将军驻守西境,其麾下的五万士兵行兵打仗,连肚子都吃不饱。
他不由想起来那天看过的账册。
裴家后宅多亏苏氏帮他打理,填补了府里周转不开的亏空,待明年他手头宽裕了,才能将银子都如数还给她。
钱袋里的银子,都买了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