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主持祭祀的,该是在场最位高权重者。但陈君迁为了避嫌,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在谢遇欢的主持下,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按照祭祀龙王的仪式,由谢遇欢代众人颂祷词。
接下来是上贡品,杀猪宰羊,捆住四肢丢进饮马河。
最后,则要由沈京墨上到祭台上,在龙王相前亲手捣制、点燃献龙香。
若香燃起,则她无错。
若香三次不燃,就说明她是个不详之人,是招来天灾的罪魁祸首。
一片静默中,沈京墨不安地走上了祭台。
祭台前摆着一份刚刚上贡品时挖来的河淤和制香的其他材料。
她垂首看着这些东西,心怦怦狂跳。
将原料倒入臼中,沈京墨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祭台侧面的陈君迁。
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冲她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
沈京墨原本紧张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说过,只要按着流程去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一切有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专注制香。
石杵捣香的声音在不大的龙王庙里一下下响起。
很快,献龙香完成。
沈京墨握着三支香,咬了咬唇,送到火上。
火星闪烁的那一刻,龙王庙外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不似人声的话——
“金鱼烧尾,化龙归天,
有女北来,吉兆在南,
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那声音透着些怪异,抑扬顿挫也和寻常人说话不同。
在场众人听见,无不惊奇地往外看去。
碧蓝天色下,一只足有人手臂长的飞鸟在龙王庙前盘旋不停,毛色艳丽闪闪发光,而那古怪的人声,正是从这大鸟口中发出来的!
“这是……”
“是凤凰吗?是凤凰吧!”
“好漂亮的鸟啊……”
“它怎么会说话呢?是我听错了么?”
人群中不停发出惊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五彩缤纷的大鸟吸引住了目光。
那只大鸟在龙王庙前飞了三圈,方才那段话也说了三遍。
人们痴迷地望着它漂亮的羽毛,循着它飞去的方向,竟又瞧见了一团明亮的颜色自武凌山的方向飞来。
那是一群同样漂亮的大鸟!
只见这群鸟衔着一块金变红的染布,与那只口吐人言的大鸟汇合后,竟跟在它身后,掠过众人头顶,飞进了龙王庙!
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
鸟群直奔祭台而去,来到同样一脸震惊之色的沈京墨头顶时,口中的染布倏然落下,竟如同一块精美的披风般,不偏不倚地罩在了沈京墨身上!
金色一端在上,红色那端在下,刚好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飞鸟在祭台上盘旋,围绕着沈京墨将那段词又说了一遍后,排成一行,飞快地飞出龙王庙,钻进山中不见了踪影。
仿佛天降祥瑞,来无影,去亦无踪。
静默的龙王庙中,谢遇欢第一个回过了神。
他快步走上祭台,指着沈京墨手中的献龙香惊道:“香燃尽了!”
众人这才回想起来,沈京墨手中还握着献龙香,纷纷向其投去目光,那原本近一尺长、混入了河中淤泥、极难燃烧的献龙香,此时竟已只剩下短短一截尾巴。
“这不可能……那可是献龙香啊,谁见过烧得这么快的献龙香!肯定是假的!”
人群中有人质疑。
“可是……她刚刚就站在祭台上,动也没动,祭台上又没有别的香,拿什么替换啊?”站在祭台最前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反驳。
前排不断有人应和,为沈京墨作证,但仍有距离稍远的人表示不信。
陈君迁一言不发,目光炯炯地扫过人群,将那几个叫得最凶的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献龙香争辩不出个所以然,人们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方才那只漂亮的,会说人话的鸟上。
在场千人,竟无一人知晓那究竟是何物!
议论声嗡嗡不绝,祭台上的谢遇欢沉思许久,招招手示意众人安静。
“方才那群鸟,羽毛华丽,身披五色,口吐人言……我斗胆一猜,此物极有可能是古书上所说的鸾鸟,平日极少现世,若出现于人前,那便是祥瑞之兆啊!”
“鸾鸟?不是凤凰?”永宁县上读过书的人不多,知道鸾鸟的人就更少了,那么漂亮的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凤凰。
“非也,非也,”谢遇欢认真道,“古书上说,凤凰乃百鸟之王,多彩而体大,鸾鸟次之。方才那些鸟显然不是凤凰。”
谢遇欢曾去过上京,见多识广,又读过书,见他这样讲,人们便没再质疑。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谢遇欢顿了一顿,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方才那鸾鸟说,‘金鱼烧尾,化龙归天’。我入京赶考时,听过一则传说,说这鲤鱼跃龙门,若是成了,便能化身为龙。但只是这样还不够,还要由天雷击断其鱼尾,方能彻底化龙。”
他说着打量了一番沈京墨身上的那块染布:“这块布上金下红,正应和了金鱼烧尾之说。莫非那金龙王是借了祥瑞之气,化龙了,所以才引来那几日的电闪雷鸣,最后消失在了暴雨山洪后?”
“这块布,我怎么越瞧越眼熟呢……”谢遇欢话刚说完,人群里突然有人开口,“这颜色,像我布庄里前天刚染出来的一匹新布!”
众人一听,以为是沈京墨提前将布买走,想要愚弄大众,于是都愤怒地看向祭台上的两人。
布庄老板却继续道:“可那匹布还没开卖,除了我和我娘子,不可能再有人知道啊?莫非真的是祥瑞……”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再看向沈京墨时,眼神又有了变化,从愤怒,变成了惊讶,甚至是畏惧。
一群从未见过的鸾鸟,带着外人并不知道的新染出来的布,不偏不倚地罩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是神迹。
这不可能是人能操纵的,毕竟那可是神鸟啊!
谢遇欢见状,与陈君迁对视一眼,故作惊奇地继续推测起剩下几句词的含义。
沈京墨来自上京,上京在永宁县以北。
她嫁到了陈家,陈家在永宁县以南。
剩下四句无需解释,就是说她是祥瑞之人,命中带吉。
随着谢遇欢解释完“鸾鸟”的话,龙王庙中的人们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再去看沈京墨时,原先的愤慨与嫌恶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崇拜与喜欢。
先是顺利点燃献龙香,又引来鸾鸟为其披上金鱼烧尾、象征龙王爷的彩色染布,她怎么可能是不详之人,分明是祥瑞里的祥瑞!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句,县令夫人乃是天赐祥瑞,是保佑永宁县在这次洪水中逢凶化吉的大恩人,祭台之下的一排人齐齐跪倒,后方的人群随即如波浪般接连跪下,冲着祭台的方向叩首跪拜起来。
沈京墨愕然地看着众人祈求她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连忙让众人请起。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祈祷声中,谁也没有听见。
她只好无措地看向陈君迁。
在一边安静旁观了全程的陈君迁此时才走到她身边,高声对众人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祈祷声渐渐停下,他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家娘子竟是这样的有福之人!但祥瑞归祥瑞,却并非神仙,大家拜她是没用的,要祈求风调雨顺,还得拜龙王爷!”
他说完,谢遇欢紧接着率领众人继续向龙王颂念祷词。
陈君迁则趁机拉着沈京墨钻进人群,从拥挤的龙王庙中跑了出去。
一直到坐进了自家屋里,沈京墨还在发懵。
方才在龙王庙中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她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刚刚那个献龙香,还有鹦鹉……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陈君迁开口,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陈君迁见她实在好奇,脸上不禁露出笑意,却偏偏还要卖个关子,为两人倒上杯水,这才缓缓开口。
“献龙香我让谢遇欢在石臼中动过手脚,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迅速点燃并烧完。
“宣布今日祭祀龙王之前,我检查过那只鹦鹉的伤,不出七天必能恢复。所以我让谢遇欢写了那几句词,这七天里每天教它几遍,它自然就会说了。
“至于那块布,的确还未开卖,但我想知道,就自然有办法知道。”
他说完,看着她笑。
沈京墨震惊地眨着眼睛,随即也笑了出来:“大人真聪明。”
陈君迁得意地挑了下眉,却没让她瞧见,装作口渴低头喝水。
“可是……说我是祥瑞,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假的,万一有人真信了可怎么办。
陈君迁却认真起来:“我只训练了那一只鹦鹉,剩下那些会飞来,也在我意料之外。这样看,你也许真的是祥瑞!”
沈京墨“啧”他一声:“大人又拿我开玩笑。”
陈君迁笑而不语。
“话说回来,大人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若有一步出了差错,岂不是满盘皆输?”
“你得知谣言是因洪水冲走了金龙王而起,想要再弄一条金龙王来,可就算你弄来了,他们也未必会信,因为不信你的人,总有千万种理由来不信你的说辞。他们想要的不是真相,有些人想要求个安心,有些人只想发泄愤怒。”
陈君迁说着,不屑地嗤笑一声:“县里的人大都迷信鬼神,既然如此,那我就造一个更大的鬼神之说,让他们亲眼瞧见!如此一来,谣言自然就破了。这事我先前已经演练过不止一次,不会出错。”
看着他眼神的光彩,又想起前几日他分外忙碌的样子,沈京墨心中颇受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