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倒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陈君迁本也没想抢他的床,加上今天先是上山、又是与沈京墨闹别扭,眼下真真是身心俱疲,连还嘴都懒得还,往地上一趟就睡。
陈大还没上床,就听见身后被褥摩擦声,低头一瞧,陈君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看就要睡着了。
他当即想要给他一脚,脚尖伸到他腰侧,却是一顿,往下移了几寸,找准了厚实的腚,才无比嫌弃地踹了一脚:“都让媳妇赶出来了你怎么还睡得着啊你。明儿跟我去看大夫!”
陈君迁一沾枕头就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挨了一脚,又听见耳边有蚊子似的嗡嗡嗡叫个不停,烦恼地背过了身去:“再说我去睡草棚。”
陈大正要接着劝他别灰心早些治疗早些好,一听他嘟囔,顿时来了火。
他指着陈君迁的背影,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把能想出来的骂人话都说了一遍,但偏偏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这兔崽子脾气倔,说睡草棚就真能去睡草棚。这季节草棚里都是蚊子,他去那地方睡,明儿身上还能有一块好肉?
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过,陈大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奈何地瞪了陈君迁好几眼,最后还是在他屁股上又踹了一脚才解了气。
当天后半夜下起了雨,次日一早陈君迁起身时,雨势也未减小。
昨天吃晚饭时,沈京墨说过今儿要去县里买布和针线,原本他答应带她一起去,但经过昨晚的事,想也知道她绝不可能再和他同行,他也没去敲她的门惹她厌烦。
他只能叮嘱陈川柏,如果沈京墨要去县里就陪她同去,莫让萧景垣那厮缠上。
陈大背了一筐药材,说什么也要跟陈君迁一起去。陈君迁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父子二人冒雨赶路,陈大一路说,左一句大家都是男人有问题不丢人,右一句作为丈夫断不可委屈了妻子。
陈君迁几次三番试图解释,陈大却只当他是不肯承认。毕竟经过昨天晚上沈京墨愤而出走那一幕,他不行这件事在老头儿眼里已经坐实了。
等到了县衙门前两人分开时,陈君迁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林逸舟和苏北铭一大早就在县衙门口恭候陈君迁,远远瞧见他时,两人都是一副狗腿的笑容,小跑着去迎接。
陈君迁瞧见这两个始作俑者,原本就不怎么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
林逸舟惯会察言观色,当即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还顺势拉住了笑呵呵的苏北铭。
“大人……这一大早的,怎么不高兴啊?”
陈君迁黑眸沉沉,话里压着火,眼神在林苏二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咬牙切齿地笑着掏出那本春宫。
“这、本、不、好、看,”他晃了晃书,“还有更、好、看、的哈?”
林苏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思考了一会儿,苏北铭一拍脑门:“大人您看啦?我们那儿的确还有更好看的!我给您取去啊!”
他说完就跑,却被陈君迁一把薅住了衣领揪了回去。
他黑着脸把春宫甩到两人怀里。
“你们两个!把县衙上下都给我打扫干净!下值前,敢有一丝灰尘,我踢烂你俩的屁股!”
*
大雨一日未停。
沈京墨白天和柳翠仪一起去了县里,按着她的喜好挑选了棉布和绣线,确认了图样才回家。
陈川柏陪她们一起去,临到回时却犯了懒,嫌雨大路滑,便找了个借口躲去县衙过夜了。
沈京墨没意见,和柳翠仪一路走到家门口,进屋后就立马拴上了门,点起蜡烛来刺绣。做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受不住,才熄了灯去歇息。
陈君迁到家时,东屋的烛火刚刚熄灭。
他今晚一个人住西屋。陈大原本要和他一起回来,但下值前雨又大了许多,他便让陈大和陈川柏一起住在了县衙,自己一人回来,省得她独自在家引来歹人觊觎。
这样也好,老爹和弟弟不在,他至少能睡床了。
啃了三个菜饽饽,陈君迁在檐下接了雨水漱了口,回屋睡觉。
入夜,雨势愈大。
黑压压的夜幕没有一点月光,不时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随即雷声滚滚,震得大地颤抖个不停。
陈君迁生于斯长于斯,夏季电闪雷鸣阴雨连日不绝早已司空见惯,伴着雷声也睡得着。
二更天,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而后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劈下,东屋中瞬间传来一声短促如猫儿似的尖叫!
“啊——!!”
原本熟睡的陈君迁听见尖叫声,猛地醒了过来,外衣也没来得及披,就跑向了东屋。
东屋门锁着,他推了一把没推开,拍门叫她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陈君迁心里一急,后退半步,抬起脚来用力一踹,擀面杖粗细的门闩竟被他一脚踹断了!
他来不及心疼门,慌忙跑到床边。
床上坐着个人,用被子裹着活像枚粽子,一道闪电划过,沈京墨小脸惨白,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拽着被子的手瑟瑟发抖,随着炸雷声响,又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哭吟。
见他进来,她红着眼睛看向他,目光惊慌又无助。
陈君迁瞧见她的小脸,心中一紧,忙将门关上阻隔些许雷声,接着快步回到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身子挡在她和窗之间。
“怕打雷?”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温柔,生怕再吓着她似的。
沈京墨紧紧咬着唇,下巴不住打抖。
她在上京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雷雨,就算夏季雨多,也从未见过这么响的炸雷,而且大多只消片刻就停了,不像今夜的雷声足足响了半夜不说,还一声响过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随着雷声嗡嗡震颤。
沈京墨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双含泪美目紧盯着他。
陈君迁陪她坐了一会儿,知道她一时半会睡不着,便起身去点蜡。
他刚一动,沈京墨抱着被子的手蓦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无助又惶恐地看他。
“我去点灯,不走。”
他站在原地没再走动。
沈京墨定定地盯了他片刻,一寸寸松开了僵硬的手指,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到桌边,她的视线便跟到桌边。
很快,蜡烛亮起,昏黄柔和的光亮徐徐照亮了整间屋子。
陈君迁把蜡烛放到沈京墨床前,又给她倒了杯水压惊,而后才坐回到了床上,目光带笑地看着她。
昨晚与他置气时一个人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他还以为她胆子多大呢,没想到竟被几声雷吓成这样。
许是温暖的烛光让沈京墨被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渐渐平复了呼吸,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随后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前的陈君迁。
他正笑着看她。
沈京墨刚被吓得失神,如今算是回了魂,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眼,脸上的表情顿时由害怕变成了气恼。
这个登徒子竟然夜闯她的房间!
她看了一眼被踹断成两半的门闩,带着被子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比雷声更可怕。
陈君迁不由失笑。
他站起身离开她的床,走到桌旁坐下,与她隔着几步远,她紧绷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但目光仍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他,防范着他有所动作。
两人对峙了不一会儿,陈君迁率先开口。
“下次再拿话本回来,我定会好好检查。”
见他主动提起昨晚那窘迫的事,沈京墨没有开口,只移开了视线不看他。
陈君迁心平气和地把画本的来历,以及昨夜让她找出那本春宫的原因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那两家伙已经被我罚过了,你若觉得不够,我明日再想招罚他们。”
沈京墨轻哼一声没有接他的茬。
陈君迁又道:“你来之前,我家中没有画本。那些画本带回来后就放在你房中,你可曾见我看过一次?”
沈京墨不言语。
陈君迁:“且不说我不看那玩意儿,就算看,也不可能让你知道。”
沈京墨瞪他一眼,又立刻撇开了脸。
陈君迁说完顿了一顿,只觉关于这件事自己再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沉默片刻,顺势提起了另一件事。
“这几日不知为何,县里总有人传我……的谣言,县衙里堆了不少滋补之材,着实令我不解,这谣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沈京墨不欲再听他诡辩,却不想他突然换了话题。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此事传播迅速,她也觉得奇怪,但听他的语气,竟像是在说此事与她有关!
沈京墨当即表示她不知情。
陈君迁却一脸不信:“夫妻间的事,我不说,还能是谁说的?”
沈京墨气急:“大人冤枉好人!”
陈君迁不疾不徐:“但此事最开始是沈小姐先拿回来一袋枸杞,第二日县衙才收到补品,不错吧?”
“我……”沈京墨正欲反驳,可经他这么一梳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闭起嘴巴不说话了。
陈君迁眼见她变了表情,趁胜追问。
沈京墨想起第一次去柳家教柳翠仪刺绣,二人说的那些话怎么能说与他听?她只好佯装生气地扭过脸去不理他。
陈君迁盯了她一会儿,沉重地叹了一声:“如今村里、县里,连我爹都认为我有隐疾。待三年后,沈小姐与我和离,自可另寻钟意的夫婿,却不知是否还有人愿嫁我为妻……”
沈京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情,为难地开口:“我不曾说过……”
“那沈小姐究竟说了什么,才引起这般误会?”
沈京墨的纤纤细指一下下抠着被子,半晌,小声道:“翠仪即将成亲,对有些事好奇……我只是安慰她,不成想竟让她误会了……”
陈君迁好奇她是如何引人误会,便让她详细说来。
沈京墨紧咬下唇,半晌才将彼时的用词喃喃复述给他:不疼、没感觉、就一会儿、针扎一样……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陈君迁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听见窗外沉闷的雨声了。
但他也不需要再听了。
沈京墨说完把脸缩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陈君迁黑沉沉的眼凝视她许久,坐直了身子。沈京墨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一下,抬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