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墨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桌上摆着的是景帝和英王两人登基时亲手写下的年号。
依照前朝旧俗,新帝登基时,要在众臣见证下御笔亲书自己的年号,作为登基大典的仪式之一。虽然是大越的章程,但也没什么坏处,他便没有取消。
这些天他勤加练习,把国号和年号写了无数遍,可书法哪是一天两天就能提升的,眼看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他却还是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字来。
沈京墨只瞥了一眼前朝两个昏君的字就没再看了,认真看向他最新写的那几个字,想了想,提笔在纸张空白处写了一遍给他看:“你这几个字已经写得不错了,这里再注意点就好。”
陈君迁认认真真地看看她的字,再看看自己的,由衷地提议道:“要不明天你来写。”
沈京墨无奈地瞪他:“要不明天我登基你封后?”
陈君迁眼前一亮:“好啊!”
“好什么好!”沈京墨把笔塞回他手里,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往里间走去,“我累了,要睡了。”
陈君迁“嗯”了一声,没有跟过去。
不一会儿,外间又传来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
沈京墨侧躺在床上,看着隐隐透来烛光的方向,心里只觉不可思议。
她的郎君,明日就要成为天子。她幼时进出宫门那么多次,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些宫殿的主人。
她转过身去平躺,看着熟悉的床帐,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的脸——不是梦。
她就这样躺着,心里想着明天的大典,不大一会儿竟真的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沈京墨很快就醒了过来,看看刻漏,也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外间的灯还没熄,她听着他写字的响动,翻身下床,将下午托陈大带来的一个小匣子取了出来,走到外间,放在了桌面上。
陈君迁已经从站着写字变成了坐着写字,脚边的废纸比先前又多了两倍,神情也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沈京墨绕到他身侧看了看,道:“这不是写得很好了吗?还要再写?”
陈君迁像是在和前两个昏君较劲似的:“总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沈京墨不语,站在一侧看他写,却见他写字的手微微发抖,快连笔都拿不住了。
她无声轻笑,抽走他手中的笔,打开了那个挂着锁的小匣子。
陈君迁的视线随之看去,很快便想了起来,那匣子他曾在葡萄村的家中见过。当时他想看,她却不肯。
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是傅修远写给她的信。
她此时拿出傅修远的信来,难不成是想让他看看人家的字有多好看?
陈君迁没有说话,默默盯着匣子。
沈京墨掀开匣盖,将匣子转向他,往前一推:“看看里面是什么。”
陈君迁突然发现,匣子里的纸似乎比上次他瞥见的更多了。
他把里面所有的纸都拿了出来,待看清最上面那一张时,他眼眸猛地睁大,震惊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双眼含笑,接过他手里的纸张一一铺开。
那厚厚一沓纸里,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却已然泛黄,而最陈旧的那一张上写着——
我去画舆图,下次休沐再回家陪你。
只不过“舆”字不会写,用了三个三角和三条波浪来代替山和水。
那是他习字后,写给她的第一张字条。
陈君迁低下头去继续看,这才发现,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全都被她标注了日期、编了号,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都被她视若珍宝,精心保存在这小匣子里。
沈京墨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头拥住他:“他们生在皇帝家,自幼习字,写得好是自然的。可你与他们不同。你看那第一张字条,再看刚刚你写的,难道不是进步飞快?”
他的每一点进步她都看在眼里,他怎么会不好?
她贴贴他的脸:“我觉得你写的就是最好的。”
陈君迁回过头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腿上,感动地看着她好看的笑眼,也看着她傻笑。
“你觉得我好?”
他一直以为她嫁给他是迫不得已,就算后来接受了他,也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沈京墨看进他明亮的双眼,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点头道:“特别好。”
陈君迁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他忙眨了眨眼睛,故作不信地问她:“什么时候发现我好的?”
沈京墨想了一想,附到他耳边。
她的回答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她说——
“你为我翻新葡萄村小院的时候。”
【正文完】
第148章 陛下的中年危机(1) “才成亲十一年……
靖安三年,正月十六。
皇宫中,皇后娘娘的栖凤殿朱门紧闭,将她不想见的人拦在外面。
沈京墨用过了午膳,侧倚在贵妃榻上看冀州一城的地方志。
大宫女翠蝉在一旁伺候着,偶尔与她说几句话。
另一侧还站着两个小宫女,沈京墨此时没什么吩咐,她们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候着。
其中一个小宫女名叫碧荷,今年才到栖凤殿来当差。
碧荷年纪小,胆子却大,另一个小宫女低垂着头不敢乱看,她却悄悄抬起眼来,偷偷打量面前的皇后娘娘。
入宫之前,她曾在宫外见过皇后娘娘一面,不过见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在一家专刻木章、画小人相的店里,见过皇后娘娘的模样。
据说店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摆件,都是陛下年轻时做给娘娘的,后来传入民间,有情人争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不少人做起了这行的生意。又因为那树根做的木章最受人喜爱,人们便将这些摆件统称为“榾梓”。
在榾梓铺中,碧荷看着皇后娘娘的脸,险些走不动道!
而如今她站在皇后娘娘身边,才发现那些榾梓加起来,也不及娘娘半分美貌!
明日是娘娘二十九岁的生辰,可碧荷看着娘娘那张明艳白皙的脸,心想,就算翠蝉姐姐和她说娘娘明年才十九,她也会信的。
看着仪态万千的皇后娘娘,碧荷自然就想到了陛下。
陛下虽坐拥天下,为人却很是和善。可就算这样,碧荷平日也不敢抬眼看他的脸。是以入宫以来,她只记得陛下的龙袍龙靴是何模样,却从不知晓他的长相。
直到昨天夜里。
昨儿是上元佳节,上京下了一场大雪。夜里陛下来栖凤殿陪娘娘一起吃元宵,翠蝉姐姐还说,晚膳后陛下和娘娘会出宫看花灯,要她们几个小宫女带好该带的东西。
碧荷喜滋滋地备好暖手炉,在殿外等候陛下和娘娘传召。可陛下进去没多久,她就听见殿里传来吵架的声音,紧接着陛下就黑着脸摔门而出。
她头一回听到陛下和娘娘争吵,吓得一时忘了规矩,抬头看了陛下一眼。
虽然只有短短一眼,她也看得清楚,陛下也是极好看的。
但是娘娘更好看。
好看到,哪怕是陛下那样了不起的人,配她都差一点点。
当然,碧荷只敢这样想想,可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这样一想,她又为娘娘不平——娘娘性子这样好,又长得如花似玉,陛下竟然舍得与她起争执,还不来给娘娘赔礼,真是太可恶了!
碧荷愤愤不平地想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皇后娘娘那双沉静漂亮的杏眸正满含笑意地瞧着她。
碧荷立马红了脸,低下头问娘娘有何吩咐。
宫中烧着地龙,暖得惹人犯困。沈京墨只穿了一身春日里穿的大红色薄裙,还是觉得屋中又热又闷,静不下心来,书也看不进去。
正巧有一道目光盯着她看了许久,沈京墨放下书,一抬眼,就看见小姑娘正看着她出神。
“屋里太热了,去开会儿窗。”见小姑娘回过神却红了脸,沈京墨与翠蝉对视一眼,笑着吩咐。
碧荷愣愣地应:“哦、是!奴婢这就去。”
沈京墨看着小姑娘匆匆走开的身影,又将书拿了起来。
碧荷刚把离沈京墨最远的一扇窗打开一条缝,屋外的寒风顿时就吹了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支好窗子,急忙就要回到暖和的屋中间去,谁料一抬头,就看见落满白雪的院中走来了两个黑黢黢的人影,其中一个圆滚滚的,个头不高,看见她,立马露出一脸年画娃娃似的笑容。
另一个却身姿笔挺,穿着一件黑色的狐裘大氅,看过来的目光炯炯有神。
碧荷一惊,忙跑回翠蝉身边,贴耳告诉她陛下来了。
翠蝉与沈京墨离得近,屋中又安静,不需要翠蝉再向她通报,沈京墨也听见了碧荷的话,翻书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懒懒道:“不见。”
碧荷又是一愣,赶紧看向翠蝉。
那毕竟是皇帝啊!说不见就不见?
谁料翠蝉气定神闲地朝她笑了笑:“去把窗户关上吧,锁好了,别让人爬进来,惹咱们娘娘不高兴。”
碧荷惊惶又无助地看看翠蝉,再看看皇后娘娘,只好压低了脑袋快步走到窗前。
宫殿大门紧闭,唯独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陈君迁正往窗户这边看来,就见方才开窗的那个小宫女拿脑袋顶对着他,飞快地把窗户一合,咔哒一声,落了锁。
陈君迁身形一僵。
察觉到陛下的不悦,年画娃娃狄公公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陛下,还照原计划……?”
陈君迁黑着脸,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哼”。
得了陛下应允,狄公公屏退周围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大殿门前,高高抬手,一副前来砸门的凶悍模样。
只是手真的落在门上时,却乖巧地收敛了力道。
狄公公客客气气地冲里面请安,狗腿地笑道:“娘娘,陛下昨儿吃了您这儿小厨房摇的元宵,别的什么都吃不下,就惦记着这口儿呢,这不今儿处理完政事立马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