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胜嗜酒,这一喝就停不下来,话也一样,每喝一碗酒就拉上独孤敬说上好长一番话,先是忆往昔的贫苦岁月,又是讲现如今洺阳百姓的日子如何幸福。
“我这回来的路上,看见不少孩子头上戴着这种花,在城外那个小坡上放纸鸢。你记得吧?就是咱们小时候躲抓徭役的官差的那个小土坡……”
独孤敬没打断他,安静地陪他喝酒。
直到整整一坛酒都喝光了,翟胜醉醺醺的,眼睛却在发光。
他扯住独孤敬的衣袖,笑:“还记得咱俩初入官场那年冬天,咱俩人挤在一个官舍里说,早晚有一天要混出个样子,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顿了顿,他轻叹一声:“眼看咱们都老了,好在年轻时候的理想,有个年轻人帮咱实现了。”
独孤敬没有接话。
翟胜说完,便醉倒在了桌上,酣睡起来。
半晌,独孤敬叫来下人,送翟胜去休息。
第二天,独孤敬率沣阳官员开城献降。
第130章
杀降 “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将军!给。”
陈君迁接过霍有财递过来的伞,撑在沈京墨头顶,看着她在簿子上记下一个人的姓名信息后,递给那人二两银子:“下一个!”
今早沣阳归降,陈君迁按照规矩,派人去城中收集户籍簿等物,而沣阳的守军则列队出城,登记姓名、户籍,愿意加入起义军的,挑选出一部分直接编入队伍,剩下的连同家人亲眷一起送到南方三郡戍边,不愿加入的,每人可得二两银子,就地遣散自行回乡。
军中所有书记小吏都搬了桌椅在城外记录,但两万大军实在太多,沈京墨怕他们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忙。
记了不多时,日头就升高了,陈君迁虽然给她撑着伞,沈京墨脸上的汗却还是不住地往下滴,头顶没遮没挡的陈君迁更是挥汗如雨。
一滴汗“啪嗒”一声砸在她的簿子上,沈京墨瞥了一眼,没空看他,边写边劝陈君迁:“去歇会儿吧,我没那么娇贵。”
其他小吏都没打伞,怎么就她受不得日晒?
陈君迁没走,拿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稍稍往远挪了半只脚的距离,免得再有汗掉到她辛辛苦苦写的簿子上,万一把字洇了就不好了。
等沈京墨面前的士兵拿着银子走了,陈君迁趁下个人还没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咱家有我一个黑脸儿就够了,你白白净净的多好看。”
夜晚的时候他说过很多次喜欢她白,她已经习惯,不会再为此脸红。可眼下是白天!周围站满了人,后面排队的士兵已经走过来了,他还敢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沈京墨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地询问那士兵的名字,桌下的脚却偷偷地、狠狠地踩了陈君迁一脚。
“嘶——”陈君迁吃痛低头,看见她堪堪收回去的小腿和他鞋面上那小巧的脚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下一刻,沈京墨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甩给他一记眼刀。
他不敢笑了,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抬头故作忙碌地四处张望。可唇抿得再紧,笑意还是从明亮的眼里淌了出来。
沈京墨不再理会他,专心做记录。
陈君迁这一转头,却刚好看见赵友眉头紧拧,行色匆匆直奔他而来,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三件事:
一是薛义到了,正在薛怀璋帐中;二是薛怀璋死了;三则是,薛义要独孤敬和沣阳所有将士给薛怀璋陪葬。
“什么?”前两件事不值得陈君迁震惊,但第三件不同,他压低了声音再次确认,“杀降?当真?”
“已经把人绑过去了。”赵友急得满脸是汗,一点头,汗珠乱甩。陈君迁忙将他往远推,怕弄脏了簿子。
赵友顺势拽住陈君迁的手腕就走:“你快去劝劝,我说不通。”
这种事两人不敢大声说,沈京墨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头来看他们。陈君迁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我去去就回。”
沈京墨不知何事如此紧急,握着伞讷讷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去:“下一个。”
帐中的行军床上,薛怀璋面色苍白憔悴,呼吸早已停止。
风尘仆仆的薛义连铠甲也未卸,兜鍪扔在一旁,顾不得主帅之仪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薛怀璋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他放下西线战事昼夜兼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薛义麾下诸将和军医均站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出。独孤敬被人绑来,此时正跪在帐内,身后是手握佩刀、怒目而视的郭严等副将。
薛怀琛跪在薛义身后,泪如雨下讲完了他们兄弟二人被俘期间所受的苦,瞪视着独孤敬对薛义道:“父亲,孩儿要手刃这老贼,为二哥报仇!”
头发花白的独孤敬虽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我独孤敬从不虐待俘虏,更不曾短过他的药与吃食……”
薛怀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打断了独孤敬的话:“还敢狡辩!我现在就砍了你!”
说完抽出腰间佩刀,重重劈向独孤敬的绷得笔直的脖颈!
“不可!”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猛地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向后推去。
那只手力道非凡,薛怀琛一连退开好几步才停下,定睛一看,怒道:“陈君迁!你敢拦我?!”
除了薛义,帐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陈君迁身上。
只见他上前一步挡在独孤敬身前,没有理会薛怀琛,对薛义行了一礼:“将军,独孤敬不能杀。”
薛义没有说话,一双眼只顾看着薛怀璋,对背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薛怀琛怒不可遏,挥刀指向陈君迁:“沣阳城你不肯打,独孤敬你也不让杀,难不成你与这老贼早有勾结!”
薛怀琛是个没脑子的蠢货,陈君迁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看向薛义,言辞恳切:“将军,沣阳献降时我曾保证过,不杀降将,优待降兵。我军从南方一路向北推进,短短两年连得数城,队伍壮大至今,靠得不只是将士们奋勇作战,还有将军不杀降将的美名!若将军今日杀降,明日谁人还敢来投?”
薛怀琛:“陈君迁你住口!我二哥就是死在这老贼手里,你竟要我留他一命?他活了,我二哥呢?我二哥的命谁来偿?!”
陈君迁:“两年前我与将军在长寿郡外初见,将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说愿以身家性命为天下人挣个太平盛世,如今怎可为一个儿子去杀千千万万个儿子?此举传出,只会让北方军民寒心,再无人肯归附!”
“少危言耸听!”薛怀琛目眦欲裂,“铮”的一声挥刀抵在陈君迁颈侧,“要不是你拖着不打,我二哥也不会死!”
“将军!”眼看陈君迁被人拿刀指着,帐外的和尚也立即抽出刀来。
帐中数名将领见状,齐齐拔刀架在陈君迁脖子上,怒视着和尚:“把刀放下!”
剩下赵友和另外两名将领没有出刀,上前劝说:“别冲动,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可帐中剑拔弩张,谁也不肯放下刀。
若是这样僵持下去,谁知道要等到何时?
薛怀琛暗暗对帐口的郭严递了个眼色,郭严心领神会,悄悄走出了帐子,对不远处的一队人招了招手,快步向军营外走去。
*
沣阳城外,沈京墨记完了一整本簿子,等笔迹晾干,又取来一本新的,翻开一页,询问面前士兵的姓名。
霍有财站在一旁给她打着伞。
忽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沈京墨闻声,放下笔起身查看,霍有财也跳起脚循声眺望,后对沈京墨道:“是郭副将。”
沈京墨也看见了,她虽然认不得郭严,但瞧得一清二楚,他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势汹汹。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隐约涌起不好的预感——沣阳已经开城投降了,但郭严一看就来者不善。
郭严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让道。
他一路走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指着在她这处登记的那个降兵:“你是沣阳卫府的军医?”
那人有些年纪,被郭严的声势吓得胆寒,颤巍巍地应“是”。
郭严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粗暴地按住了那老军医的胳膊。
周围的人赶忙躲开,生怕牵连了自己。
郭严瞥了那军医一眼,问:“给薛怀璋将军看伤的还有谁?”
老军医惶恐不已,说出了几个名字。
郭严听罢,对手下士兵道:“统统抓来!”
“慢着!”
人群中一道温婉的女声传来,郭严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子柳眉紧拧,走上前来问他:“这些人都已归降,郭副将为何抓人?”
郭严知道她是陈君迁的娘子,不屑地嗤了一声,对沈京墨、也对周围所有人说道:“薛怀璋将军身负重伤,这些人救治不力,致使将军伤口感染不治。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愤!”
薛怀璋死了。
沈京墨立刻反应了过来,陈君迁离开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
郭严说完,再次对身后士兵道:“抓人!”
“住手!”沈京墨来不及思考太多,但她知道降兵不能杀,更不能让郭严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抓走,否则身后这两万降兵岂能不反?
“陈将军说过,沣阳降兵一个不杀,你难道想违抗军令?”
郭严冷笑:“陈将军难道还能大得过薛老将军?”
沈京墨:“你说这是薛老将军的命令,可有凭证?”
郭严一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道:“你这女人话可真多。军中之事哪里轮得着你来插嘴?再耽误正事儿我连你一起抓!”
郭严说着,手里的刀就指向了沈京墨。
“你敢!”
“沧浪”一声,郭严的刀被打偏,霍有财横刀挡在沈京墨身前,瞪着郭严道:“敢对嫂夫人不敬,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这一出刀,郭严背后的士兵纷纷将刀尖指向了他。
霍有财的兵亦是。
双方在人群包围下持刀相向。
同是副将,被霍有财打落了兵器,郭严顿感丢面:“霍有财,你这是要煽动哗变?!”
霍有财没有上他的当,只道:“陈将军下过令不得伤害俘虏,你要是有凭证就拿出来,没有凭证就给我滚蛋!”
郭严哪里有什么凭证,见霍有财不让,干脆蛮横道:“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拿下!”
“你敢动一下试试!”霍有财身后的兵纷纷喝道。
沈京墨冷眼看着郭严,心里愈发确定这命令绝非薛义所下,只是不知陈君迁现在何处,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