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附耳对身侧一个士兵道:“去请陈将军过来。”
随即看向郭严和他的兵,朗声道:“薛老将军心胸宽广,一向善待归降将士,陈将军亦言出必行从不食言。你既拿不出证据,说明此事是你一人所为,与薛老将军无关。”
沈京墨说罢,不再理会郭严,将自己的小桌扶正,重新坐了回去,提起笔来,对惶惶不安的降兵温声道:“不必理会,继续登记。叫什么名字?”
“你!”郭严快要让这女子气坏了,“别管他们,继续抓人!”
霍有财不想再听他聒噪,让自己的兵统统上前,列成一队拦在郭严和降兵们中间,将沈京墨护在身后,摆明了不会再给他们抓人的机会。
但同室操戈是大罪,双方谁也不想做先动手伤人的那一个,便如此僵持了起来。
人墙后,同在帮忙登记的孟盈盈远远瞧见沈京墨坐了回去,想也没想,也坐下继续登记。
她之后,陈君迁带来的书记小吏也一个接一个的坐了回去,有条不紊地记录着降兵的姓名户籍。
郭严看着这些人视自己为无物,心中更恨——自家将军说得没错,陈君迁此人若不除去,早晚有一天,老将军散尽家财打下的天下会被这厮占去!
*
军帐中,双方对峙片刻后,还是陈君迁最先开口。
他头也没回地对和尚道:“放下刀。想造反不成?”
和尚却不甘心:“将军!”
“放下!”
陈君迁语气坚决,和尚愤愤地瞪着面前几个将领,重重将刀推回了鞘中,担忧地望着陈君迁。
薛怀琛手里的刀却仍抵在陈君迁颈上,其余几个将领便也没有放下。
刀锋锐利,只要他动一动脑袋,即刻就会见血,薛怀琛的刀尤其靠近他的皮肉,刀刃之上已然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陈君迁却面不改色,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坚定地对薛义道:“薛二将军牺牲是我的过错,将军尽可责罚。但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第131章
失而复得 “哥!”
薛怀琛冷笑:“尽可责罚?好啊,那你……”
“够了。”
久不出声的薛义突然开了口,薛怀琛一愣,忙转过头去:“父亲!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杀了我二哥啊!”
薛义说完话,又望着爱子的脸枯坐了一会儿,随后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许是坐得久了腿脚发麻,他还未站直身子,膝盖就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身边的赵友赶紧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薛义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本不该苍老至此,但薛怀璋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一把年纪东征西战,为的是天下百姓,也是他薛家的子孙后代。
他早就决定,等自己百年之后,他打拼下来的一切都将交给薛怀璋继承,包括他志在必得的皇位。
可老天却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薛义在原地站了不多时,松开赵友的手,缓缓走到薛怀琛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放下刀。
见状,其余几个将领也将刀收了回去。
薛义眼眶泛红,目光落在陈君迁颈侧那道红上,抬起手来由重到轻、一下一顿地在他肩上拍了三下。
“沣阳的事,由你处理。”
薛怀琛一急:“父亲!”
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走回薛怀璋身边:“都出去吧。”
“父亲!”
薛怀琛还想挣扎,帐外跑来一个小兵,附在和尚耳边说了几句话,和尚当即眉毛倒竖:“反了他了!等着!”
说罢,他走进帐中,将郭严私自带兵出去抓人的事禀报了陈君迁。
刚好,薛义才说过沣阳的后续由他全权负责,陈君迁料想薛义现在不想再听这些事,于是没有告诉他,转而看向一脸不忿的薛怀琛:“郭严违反军纪,劳烦薛四将军与我同去抓人。”
薛怀琛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恨恨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走出了军帐。
陈君迁扶起仍跪在地上的独孤敬,解开绳子,带他同去沣阳城外。
日头越来越高,沈京墨额头上渗出越来越多的汗珠,她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降兵的信息,可心却始终悬着无法放下。
郭严一个副将,肯定不敢做这样的主,更何况他是薛怀琛的副将而不是薛怀璋的,就算用为主报仇这个理由都说不通。
此举如果不是薛义授意,就只能是薛怀琛的主意。可如此不计后果的莽撞行为,陈君迁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但他为何没有阻拦?
他已经走了有一阵子,她派去找他的人也一直没回来,她又怎么能不担心?
只是眼下降兵降将人心惶惶,那些书记小吏虽仍在记录,但都是因为有她牵头,不代表他们不怕郭严,所以她就算心里再害怕再忧虑,也必须表现得镇定自若,其他人才会觉得心安。
她不敢回头看军营,只能迅速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但耳朵却时刻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不知过去多久,一侧的人群突然散开,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响动传来,沈京墨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郭严的名字:“收兵。”
她起身去看,只见郭严不情不愿地对她一拱手:“得罪了。”说罢领兵离去。
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陈君迁负手而立,发丝虽乱却并未受伤的独孤敬站在他身后,由和尚看守。
等郭严的兵都走了,薛怀琛一句话也没和陈君迁说,重重哼了一声,回军营去了。
乱子虽已平息,但在场众人仍不敢放下心来,全都看着陈君迁,等他说些什么。
陈君迁也明白自己此刻必须说几句来安抚人心,于是走到人群当中,站上桌顶:“先前之事都是误会,薛老将军仁民爱物,绝不会伤害大家!我陈君迁向各位保证,劝降信中所言句句是真。不管是加入我军中,还是选择领银离开,我都会确保大家的安全。”
说完,他跳下桌来,亲手扶起被郭严拽倒在地的老军医,命人为之登记后立刻送去医治。
有了他这句话,众人的心也算是定了,继续排队记名,混乱了半天的城门外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沈京墨将手里的活儿交给旁人暂代,去找陈君迁。刚才的事,别人信是误会,她可不信。
陈君迁安抚完众人后没有急着离开,听霍有财把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后,也来寻沈京墨。
夫妻二人在人群中相汇,沈京墨还什么都没说,就一眼看见了陈君迁脖子上的伤。
那伤口不深,细细一条,约莫三指长,血似乎已经凝固,但仍沾湿了衣领,红得扎眼,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他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在自己的军营里还会受伤?
沈京墨的视线从伤口处移向他的眼,刚要开口询问,就被他握住手往营帐走:“回去再说。”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外面人多,不想让别人听了去。
回到二人的营帐后,沈京墨先着人找军医来为他处理伤口,只是那伤的位置不好包扎,陈君迁笑说,真要把他的整个脖子都裹起来,别人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伤口不大,干脆就不要包扎了。
沈京墨知道他不想引人注意,让军医把药留下,她来给他上药就好。
军医出去后,帐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京墨将陈君迁按在椅子上,端着药汁拂开他的手,坐到了他腿上,边上药边问他:“怎么受的伤?杀降又是怎么回事儿?”
药汁冰凉,带着轻微的刺痛,激得陈君迁微微缩了缩脖子。
“别躲,”沈京墨手一顿,眉头微颦,“上好药就不疼了。”
她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儿,陈君迁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笑,搂住她的腰,下巴抵在了她肩上。
沈京墨向后撤,他却把手收得更紧,她推他,他也不肯让。
“我看不见了。”沈京墨没法上药,只能捧着药碗戳他的肩。
陈君迁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稍稍侧过脸去,没让血沾到她衣服上。
见他如此,沈京墨顿了片刻,将药碗放回桌上,回手揽住他的肩轻轻拍打,没再催促他回答或是上药。
夫妻二人静静地依偎着,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颈窝,气息绵长而沉重。
半晌,陈君迁抬起头来,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疲惫,但还是对她露出一副笑脸:“有财把刚刚发生的事和我说了,幸好有你在。”
沈京墨却笑不出来。郭严敢当众抓人,薛怀琛对他又是那样的态度,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得到了。
她只想知道:“有人要杀降兵,还伤了你,薛老将军都不阻止?”
倘若薛义如此糊涂,他何必继续追随他?
陈君迁的表情略显僵硬,随后浅笑着安慰她:“丧子之痛,一时失了理智,可以理解,猫儿走之后爹也是这样的。杀降不是他的本意,否则他也不会将后续事宜交由我处理。”
言下之意是他仍相信薛义的为人。
可沈京墨并未与薛义打过交道,但经过今日这事,她对薛家人没有半点好感:“不说薛老将军,那薛怀琛呢?纵容手下杀降兵,将此事大肆宣扬,还对你出言不逊,摆明了是在针对你。若我猜得不错,你这伤也是他弄得,是不是?”
郭严口口声声说杀降兵是为了给薛怀璋报仇,可报仇有很多办法,他们偏偏选了最张扬最高调的一种。陈君迁先前已经保证过不杀降兵,方才若真让郭严得逞了,先不说沣阳这些人会不会当场反水,日后陈君迁再想以劝降的方式不战而屈人之兵,定是不可能了。
“他与你有宿怨?”毕竟这举动损人不利己,如果不是两人早有旧怨,她实在想不通薛怀琛为何要这样做。
陈君迁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和他能有什么宿怨?”
“那他为何……”
话未问完,和尚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沈京墨赶忙从陈君迁腿上下来。
和尚“哎哟”一声,转过了身去:“我说大白天怎么帐帘也不拉开。”
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可和尚这么一说,倒好像他俩关起门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沈京墨脸色一红,陈君迁也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问他有事么。
和尚背对着他道:“独孤敬决定回乡隐居,正好翟胜跟他一起走,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现在?”
“对,马都备好了。”
陈君迁说了声“知道了”,起身就要走。
沈京墨赶紧喊住他:“药还没上完!”
那点小伤,其实上不上药都一样,陈君迁本想说不必了,但看见沈京墨担忧的神情,还是改了口,让和尚出去等他,他很快就来。
和尚嘿嘿笑着走了出去,把帘子给他俩合好。
陈君迁没有坐回椅子上,就站在原地弯下腰来,等沈京墨给他上好了药,他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用担心,我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