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墨见状放下了筷子,盯着他道:“刚才你虽鲜少提及,但我听得出来,你对那薛老将军甚是钦佩。赵友既然带你见了他,你们肯定说了什么。”
陈君迁扒饭的速度默默加快,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瞥向她,见她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他慢慢停下了筷子,把碗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才承认。
“他们劝我加入义军。”
“你答应了?”
“没有,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那你现在是何想法?”
陈君迁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她。
沈京墨这便明白了:“你先前说过,这么做只是想救南方三郡的百姓于水火。现在他们已经得救了,你还想接着打仗?”
“我不想打仗,”陈君迁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摩挲,“但薛老将军和我说了很多,眼下我们虽然救得了这里的百姓一时,可只要天下未定,这儿就永远不会安生。如果皇帝的位子上坐的还是那样的昏君,老百姓就永无宁日,南羌也永远不会放弃侵吞南方三郡。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呢?”沈京墨微微凝眉,“加入义军,推翻朝廷,改天换日?”
陈君迁眯起眼睛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薛老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好人。”
沈京墨无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们才认识半天,你就想追随他起兵造反?”
陈君迁:“我还是带我的兵,不全算是追随……”
沈京墨:“大越不只他这一支起义军,你若接着打下去,早晚会与其他义军、亲王碰上,你怎么肯定他能赢到最后?”
陈君迁:“薛老将军深得民心,为人正直,他夺下的那几座城如今都治理得很好,燧州和长寿郡该如何整治,他也教了我许多……我不能肯定他能走多远,但我希望将来是他这样的好人做皇帝,这样我们才能过好日子。”
沈京墨:“如果他败了呢?”
陈君迁:“那我立马带你跑!跑得远远的,谁也抓不着咱!”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冲她咧嘴笑:“万一他要是胜了,我就能带你回上京,住大宅子……”
沈京墨:“谁稀罕什么大宅子!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是怕你……”
“我知道,”陈君迁笑着把她拉到腿上,重复起她说过很多遍的话,“打仗很危险,你怕我出事。我都知道。但我们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回头路了。燧州的官都让我杀了,送出去求和的长寿郡被我抢回来了,朝廷能放过我?我手里只有几千人,加入他们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从决定夺回长寿郡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只不过天降机遇,让他遇见了薛义,更坚定了他那些耸人听闻的大胆想法。
沈京墨与他对视几眼,轻叹一声,靠上他肩头:“我知道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你都听厌了。我也明白我们没得选,我就是……”
就是担心他遇到危险,担心她初到流云寨时每晚的噩梦变成真的,也怕他早晚有一天和傅修远对上——他们一个是起义军,一个是英王的人,皇位只有一个,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会成为敌人。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给他听,顿了顿,问他:“下一步要去何处,我们何时出发?”
陈君迁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住了:“……这次我不打算带你一起去。”
沈京墨立即坐直了身子皱眉看他:“这怎么行?你今日只是出去半天我都担心成这样,不让我跟你一起,你是想让我成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是不是?”
陈君迁笑着安抚她:“我们下一步要往北走,但北边的形势很复杂,你跟着我不安全。等我们打下几座城,稳定下来,我立刻接你和爹过去。”
沈京墨:“就是因为不安全我才要和你一起……”
陈君迁:“你放心,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接你。毕竟你又是吃素又是拜山神奶奶的,她老人家就算不喜欢我,也得看在你的面子上保佑我平平安安。”
沈京墨:“谁不知道那是假的……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出事了呢?”
陈君迁:“那说明山神奶奶不灵验,你以后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陈君迁!”沈京墨气得不行,又说不过他,干脆抓起他的手来,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陈君迁嘴里叫着疼,却没抽回手来,由着她咬,等沈京墨松开嘴,他看着那深得快要见血的牙印,笑:“我是嘴胡说,你咬我手干嘛?”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给你咬下块肉来,让你想走都走不了!”
见沈京墨被他气的口不择言,陈君迁忍不住笑了两声:“咬吧,让你咬。”说着按住她脑后,不由分说地去咬她的嘴。
*
三天后,陈君迁带着燧州、长寿郡的四千兵马,整装待发。
和尚也在他的队伍里,用他的话说,他当初还俗就是为了能痛痛快快杀狗官,如今能跟着陈君迁杀去上京,去杀更多更大的狗官,他义不容辞。
洪山却留了下来,流云寨是他的家,大当家对他有恩,他不能走。
陈君迁看着身后的将士,又看向身旁的谢遇欢,低声问他:“真不去跟她道别?这儿离流云峰也没多远。”
谢遇欢把扇子别在了腰间,翻身上马望向远方:“上次就是道了别才差点儿被剁碎喂狼。”
陈君迁摇了摇头,没有立即上马。
沈京墨搀扶着陈大,在送别的人群中看他。
他跑到她面前,笑着向她保证:
“年前我一定回来接你!”
【最终卷:帝后之路】
第120章
和离 “三年之期已过,你我和离。”……
盛夏六月,绿树成荫。
陈君迁穿着一身常服牵马入城时,长寿郡中的老树枝繁叶茂棵棵相接,在城中大道的顶上遮出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阴凉。
路边商铺林立,稚童追跑打闹间,险些撞上他的腿。
他扶了那孩童一把,孩童笑嘻嘻地跑开,一旁的铺子里传来妇人带着笑意的轻斥。
陈君迁恍惚了一瞬,向着城南快步走去。
长寿郡的南端有条小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尽是柳树,繁茂的柳叶沉甸甸的,压得柳条一根根垂向河面,宛如纤手拂水,不时传出声声“哗啦”响动。
河中间有座石桥,陈君迁牵着马走到桥边时,桥一侧的石栏上正整整齐齐地趴着一群人,乍看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年纪轻轻的男子,动作整齐划一,弯腰撅腚,两手握在凉森森的石栏上,下巴搭在手上,目光出奇一致地看向河对岸的某一处。
陈君迁看不见他们的脸,却能听见他们偶尔发出的感叹,“她笑了”、“真美啊”、“仙女下凡”。
石桥上方没有树,遮不住阴,毒辣的阳光直直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背后都汗湿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人肯挪个地方。
陈君迁心下好奇,也牵着马走上桥去,顺着那群人的视线往河对岸瞧——
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几个妇人正在浣衣,最中间一人未施粉黛,一张巴掌大的俏脸白净俏丽,眉目如画,脑后只用一根桃木簪随手挽起发来。
她穿着一身杏黄色薄裙,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手臂上沾着水珠,阳光一照,白得晃眼。
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饶是早已与她成亲三年有余,陈君迁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勾去了魂,连步子都忘了迈,和旁边的小伙子们一样,驻足在石桥上,痴痴地看她。
河那头的沈京墨早已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头也未抬,默默地捶打着湿淋淋的衣裳。
她身边的妇人们边拧衣裳边闲谈,聊着聊着就又拐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
“上次给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眉心有颗小痣的妇人问沈京墨。
沈京墨没抬眼,无奈地笑了笑:“王婶儿,我成亲了。”
王婶把衣裳拧干,又取出下一件放进河中打湿,边敲边说:“你家男人都多久没回来过了?自打你搬来我就没见过他!外边儿在打仗,不是婶儿说话不好听,你可得趁年轻抓紧相看相看,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啊,真不是王婶儿瞎说,”旁边有人附和,“乔娘子她郎君出去打了半年的仗,一点儿消息也没传回来,人们都说他没了,劝乔娘子改嫁,她就是不听,街坊四邻好说歹说,总算给她说通了,结果改嫁前一天,她男人让人给抬回来,少了两条腿!你说她要是早点儿改嫁多好,现在想改嫁都改嫁不了了,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这都算好的,好歹人还在,人家夫妻也算团聚了。赵娘子才叫可怜呢!刚成亲郎君就走了,打了一年多的仗,她一个人在家伺候公婆,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回家了,嘿,人家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肚子都大了,她还得去伺候,那才叫没天理!”
王婶边听边用力点头:“你听听你听听,啊,不是婶儿自夸,婶儿家侄儿是真不错,你俩郎才女貌的,婶儿瞧着般配得紧!”
虽说这些并未写在律法中,但战火纷飞的这几年,郎君外出打仗经年不归,娘子改嫁也无不可,毕竟有些人死不见尸,或是在外另有了相好,也不能耽误娘子后半辈子。
这些婶婶大多不认识陈君迁,可沈京墨就住这附近,时间一长,婶婶们都发现她家郎君久不着家,于是每每见到沈京墨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一番。
沈京墨次次拒绝,她们却越挫越勇,到如今她都不再回话了,只当是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
洗好一件衣裳,她转头去篮中取下一件,余光不经意扫过石桥,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正往桥下走来。
往日她见惯了桥上挨挨挤挤趴满了脑袋,可那些脑袋是不会乱动的,从她出门浣衣开始,直到她抱着盆回家,那些脑袋就像长在石栏上的装饰似的一动不动。
今日倒是稀奇,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愣在了当场,连新洗过的衣裳沾了泥都未察觉。
他晒黑了不少,身子倒是比在流云寨时健壮了,和她初次遇见他那时相差不大,那双眼却是愈发明亮,连河面上耀眼的阳光竟也未能掩盖住他看向她时眼中的光亮。
她看向石桥,一时呆住了。
桥上的一众少年纷纷兴奋了起来:
“她看过来了她看过来了!她在看我!”
“胡说!她在看我!”
“明明是看我!”
沈京墨听不见他们争执,陈君迁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隔着人群冲她笑,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身上,牵着马快步往桥下走。
沈京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移开了视线,脸上也没见半点笑意。
刚走到桥下的陈君迁见势一顿,就听她轻轻一叹,一脸愁容地对身边的妇人道:“婶婶们说得在理,我那郎君一走快两年,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想必是不在意我的,我是该另做打算。婶婶们若是遇见好的,我也愿意相看。”
陈君迁立刻皱了眉。
沈京墨身边的婶婶却是喜笑颜开地接话:“哎呀好说好说,咱这城里的小伙子都等着你这句话呢!你稀罕什么样的?婶婶们帮你物色。”
石桥上有大胆的年轻人纷纷跳脚举手。
王婶不乐意了,冲他们笑骂:“我侄儿先来的!排队去!”
沈京墨没有理会旁人的笑闹,瞥了一眼桥下的陈君迁:“我呀,不喜欢个子太高、身板太壮实的,皮肤黑的也不行,眼睛又大又亮的也不要,眉毛浓的就更喜欢不来了。最好白白净净,清瘦些,说话温声细语的。”
陈君迁站在桥下没再往前走,微眯起眼睛盯着沈京墨,脸上的表情又像生气又像在笑。
他靠得近,几个婶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回头看去,不由一愣——这男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好像刚刚好长在了沈京墨最讨厌的点上。
而且这脸生的男人身形高大健硕,压迫感十足,还直勾勾地盯着沈京墨,一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王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京墨道:“丫头,桥边那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你快回家去,婶儿帮你盯着。”
沈京墨故作意外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连忙将衣裳通通收起来,强忍着笑意小声说了句“多谢王婶儿”,站起身,身姿轻盈地往回家跑去。
陈君迁抬脚便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