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上这顶帽子的皮毛是陈君迁弄来的。
先前他打猎时不小心猎到一只有孕的母兔,舍不得杀死,便留在家中喂养。兔子下崽又多又快,小崽用不了多久又能下新的小崽,长此以往,她家院中便专门垒了个兔子窝来养兔子,他每日进山割草做兔食,风雨无阻,一割就是两大捆。
眼看着快要到陈君迁的生辰了,沈京墨偷偷拜托方大厨为他准备一桌好菜,报酬是几顶暖和的兔绒小帽和兔肉。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方家娘子又低下头去接着择菜了。
沈京墨回到自家院外,推开院门。
陈君迁站在院中,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握着根长长的树枝,正在沙地上画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回来了,忙拿脚扫平地上的痕迹,将树枝一丢,把书插进胸前衣襟里,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桶放到一旁,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攥在掌心,一起往屋里走。
“又去打扫奶奶庙了?”
“嗯,”沈京墨两只手都被他握住,冰凉的皮肤因他温热掌心的触碰有些麻痒,她冲他低下头:“帮我看看帽子可有蹭上灰土?”
陈君迁扫了一眼,轻轻吹了口气,仅有的一点灰尘便不见了:“没有,白着呢。”
经过他方才写写画画的地方时,沈京墨垂眸看了一眼,沙土上大部分已经被他踏平,只剩边缘处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拐角,和一个高高的三角。
她也不知他在画些什么,只是这半年以来,他只要有空便在家中读书,边读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偶尔好奇,凑上前看,却总是被他一脚扫平,说写得很丑,看了会影响他在她心中完美郎君的形象。
回了屋,陈君迁把怀里的书放下,去给沈京墨倒杯热水暖身。
沈京墨顺势瞥了一眼,他今日又在看兵法。
“天越来越冷了,往后你别去奶奶庙了,我去。”陈君迁把水递给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继续给她暖手。
沈京墨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暖和了起来。
“这话你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我拒绝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实在不想再说了,”她一扬下巴,摇摇头道,“你不虔诚,去了也没用。”
陈君迁定定地看着沈京墨,等她将杯中温水全都喝完,手也有了温度,他想了一想,问她:“明天程大哥他们要去燧州城采买,你想不想去逛逛?”
沈京墨意外地张了张眼:“我们能进得了城?”
他们毕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没有进城的凭文。这半年来,燧州虽然因为流云寨的阻挠,没能将长寿郡流民全部遣返,后来也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作,但他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君迁将她抱到腿上,一边摩搓她的手臂,一边与她解释:“程大哥有门路,进城没问题,只要别主动招惹官府的人就成。下山的事我也提前和大当家说了,她同意。”
和尚经常进城,他说有办法,沈京墨便放心了:“刚好我想去挑些针线布匹。不过程大哥每次进城都要两三天时间,我们离开这么久,爹怎么办?”
距离陈川柏夭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陈大的状况比先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把陈君迁看得很紧,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老来丧子之痛,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陈君迁轻叹一声,顿了顿:“有谢遇欢在,应该没事儿。我去跟他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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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遇欢依旧和陈君迁一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刚到山上时盛流云虽然几次放狠话说要把他剁碎喂狼,但是直到现在,这人还是活得好好的。
陈君迁不和他客气,门也没敲,径直推门而入。
谢遇欢趴在桌边,听见门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袖中,做贼心虚地看过来,见来人是陈君迁,他才松了口气:“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陈君迁困惑地看向他袖口:“天这么冷,你还要做扇子?之前不是重新做过一把了么。”
谢遇欢一听,忙将露在外面的扇尾往袖子里面推了推,面无表情道:“之前那把让狼叼走了。”
寨子里哪有狼?
陈君迁知道他在胡说,但他懒得问,将明日要与沈京墨下山几日的事和他说了,托他照看好陈大。
“放心吧,”谢遇欢严肃起来,“你们也小心点儿,别惹上麻烦。”
“嗯。”
*
次日一大早,和尚便套好了马车,来到门外催促陈君迁和沈京墨出发。
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听见和尚的吆喝声就立即出了门。
沈京墨穿得不算厚,最外面是一件暗红褪色的粗布裙,混在人群中也不起眼,脑袋上顶着雪白的兔绒小帽,鼻头有些发红。
和尚一瞧她的打扮,笑她:“妮子,下了山就暖和了,帽子戴了也是白戴,到山根就用不上了。”
沈京墨指了指他那拖着个拉货用的木板的马车:“你这马车上全都是要卖的货,又不能坐人,我下山路上冷。”
说完她按了按头上的帽子,直将帽子边沿压到了眉毛,脖子一缩,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鼻尖一点红梅,活像个雪娃娃。
陈君迁此时也和陈大道过了别,拿着一顶帷帽走了出来,交给沈京墨,让她下山后遮挡面容。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
山脚下,洪山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这次进城的一共有六个人,剩下一对是两兄弟,负责给和尚他们打打下手。
出了山,再走三里地就到了平坦大路上,和尚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沈京墨:“妮子,路还远着呢,要不上车上坐会儿?”
沈京墨这半年日日下到半山腰打扫奶奶庙,脚力早不同以往,走这一段路并不觉得累,但有福不享是傻瓜,和尚刚问完,她就提起裙摆,在陈君迁的搀扶下爬上车板,坐在了一叠猎物皮毛上,拢了拢裙子,笑着对和尚道:“程大哥总算是开口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一路了。”
和尚听完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下回在你家门口就问!”
洪山几人听见也笑了。
沈京墨笑嘻嘻地撩起帷帽上的白纱,对上陈君迁看过来的笑眼,随即又笑着将白纱放了下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到达了燧州城下。
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守城的官兵只是扫了一眼车上的货物,便挥挥手将他们放行了。
“你们小两口自己逛吧,别惹上麻烦就成。我跟你们洪大哥忙去了。今儿晚上就住城里,天黑前来这儿等我,我带你们去。”
和尚三言两语安排完,赶着马车和其余三人一起走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虽然也有东西要买,但对城中并不熟悉,和尚只大略指明了一个方向,他们二人一合计,反正时间充裕,不如先在城里逛上一逛。
燧州城与长寿郡差不多大,同样是中心最为繁华,越靠近城边越冷清。但官府衙门也在城中心,他们不敢太过靠近,只在周边的商街走走。
走了没多久,前方不远处的街头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围聚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沈京墨好奇心重,拉上陈君迁往前凑。
离得近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沈京墨被前方一层层的人群挤在后面,只好看向陈君迁,问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算命的,”陈君迁嗤笑一声,“骗人的把戏,不足信。走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突然炸开了锅,爆发出“切”的一声哄闹,随即人群四下散开,不再围着那算命瞎子。
有人甩袖离去,边走边回头不屑道:“什么祥瑞北来天命在南,天底下就算再乱,天命也在上京,他还往那边儿指,骗鬼呢?”
沈京墨听见那人的讥讽,转头一看,刚好看见那人的手指了指西南的方向。
“那边儿都是南羌的地界儿,难不成大越的天命在南羌人手里?”
“嗐,这瞎子刚才还说,今日出门的都是命中有福的,能遇见贵人。我都在大街上溜达一上午了,贵人在哪儿呢?”
沈京墨听了两耳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牵住陈君迁的手往街边的商铺走去。
“贵人请留步!”
两人刚走出几步,面前突然横过来一根木棍做的拐杖。
那算命先生佝偻着背,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今日能得见贵人,实乃三生有幸。小老儿愿为贵人卜上一卦,分文不取,只望贵人来日登临天下时,能圆小老儿一个心愿。”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一向不信这些,更不想引人注意,沉声对那瞎子道:“我夫妻二人只是寻常百姓,并非贵人。老先生看错了。”
说完二人便要离去。
瞎子却像是看得见他们的动作一般,横跨一步又将他拦了下来,像是非要做他这笔生意不可。
陈君迁略微不悦地皱了眉:“我说过了,我不是贵人……”
那瞎子却一咧嘴,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三下。
“谁说小老儿说的是你了?”
两人一怔,就见瞎子缓缓“看”向白纱遮面的沈京墨,又深深一拜。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必将母仪天下。”
第113章
偶遇故人 直到天色渐暗,陈君迁也没有……
瞎子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沈京墨,想要为她详细地卜上一卦。
沈京墨听到他所说的“凤命在身”四字,怔忪片刻,轻声笑了出来:“天下大势,岂是凭我择婿而定?如今天下大乱,中原群雄逐鹿,若真如先生所言,各路亲王何须大动干戈,娶一凤命之女不就成了?”
她语气很是客气,瞎子一点也没恼,咧嘴笑道:“非也,非也。所谓凤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若凤凰落进了鸡窝里,久而久之,也就不是凤凰了。只是小老儿观夫人如今正栖于梧桐之上,凤命盛极啊。”
沈京墨失笑,侧目一瞥陈君迁的脸色,直言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与郎君皆不信命。告辞。”
这回瞎子没有再拦她,只是对着她的背影留下一句“夫人若需要,小老儿每天都在此处出摊”,而后便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坐回到了他那门可罗雀的算命摊子里。
沈京墨回眸看了瞎子一眼,挽住陈君迁的手,与他一道往前走,边走边瞧他的表情,见他微微拧眉,忍不住打趣他:“人家夸你是梧桐,你怎么还不高兴?”
“梧桐多得是,凤凰却只有一只,怎么守得住?万一哪天飞走了呢。”
沈京墨听罢一怔,轻轻拽了拽他的手,笑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哪样?”
她学着他往常的模样,夸张地摇头晃脑:“以前你肯定会说,我这只凤凰既然落在了你这棵梧桐上,定是因为你生得最高大最挺拔,我看不上别的梧桐。”
隔着白纱,陈君迁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俏皮,不禁笑了出来。
沈京墨听见他的笑声,侧目剜他一眼,又怕他没看见,干脆在他腰上狠狠戳了一下:“你那么说,就是想装可怜骗我夸你。”
陈君迁没否认,顺着她的话说:“你果然越来越了解我了。那怎么宁可拆穿也不哄哄我?”
沈京墨掀起白纱来,好让他看清楚她在瞪他,又不被旁人看见她的脸:“我可是凤凰,要哄也是你哄我!”
说完她狠狠把面纱放下,松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间成衣铺:“我要去挑几件衣裳,你去买你的,等下到那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