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陈君迁熬了一夜,脸色比他这个被官差追了一路的人还要难看,声音嘶哑地告诉他,流云寨的大当家要见他。
谢遇欢一怔,询问他原因,随后理了下头发和衣襟,问他:“这位大当家是男是女,可要我梳洗打扮一番再去,留个好印象?”
陈君迁无奈地抿下唇,但还是如实道:“大当家是个女子,名叫盛流云。”
谢遇欢的表情瞬间一僵,怔怔地眨眨眼,目光有些闪躲:“我昨夜偶感风寒,头晕目眩,还是不去了……”
说完他就要关门。
陈君迁一把扶住门框,微微皱了下眉,奇怪地打量了他一通:“这是规矩,不去就不能留在山上,你难道想被送回长寿郡?”
“送回长寿郡也好过去见这位大当家。”
谢遇欢低声嘟囔了一句,陈君迁并未听清。
两人在门口僵持了不多时,谢遇欢长叹一声,认命般地松开了手,随陈君迁往外走,边走边道:“待会儿站远点儿,别离我太近。”
陈君迁不解,谢遇欢却没再多做解释。
陈君迁搀扶着陈大,五人一起去见盛流云。
聚义堂里的人们分站两列,和沈京墨上山那日一样,吵嚷喧闹得快要把房顶掀飞。
和尚把人带过来后,就扯了扯沈京墨和陈君迁的胳膊,让他们站到旁边去,只留陈大和谢遇欢在中间。
陈君迁不放心地看着紧张的陈大,余光留意到谢遇欢时,才发现他始终低着头,看上去似乎比陈大更加紧张不安。
少顷,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洪山轻轻咳了两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身红衣、脑后插着一支彩色野鸡翎的盛流云缓缓走进屋里,将沉重的大刀靠在石椅边上,让堂下二人抬起头来。
陈大先抬起脸来,盛流云问了他几句话,都由陈君迁代为回答了。许是体谅陈大,她很快便同意陈君迁扶陈大到一旁歇息。
这下人群中间就只剩下了谢遇欢。
盛流云微微眯起眸子,叫他抬起头来。
谢遇欢没有动。
见他竟敢如此不听话,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和尚在侧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切勿惹大当家不悦。
谢遇欢还是没抬头。
屋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看向盛流云愈发阴沉的脸色,个个压低了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后,盛流云从石椅上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了手边的重刀,刀尖拖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大当家……”陈君迁不知道谢遇欢为何如此反常,担心地想要为其解释,却被和尚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屋中央的两人身上。
“铮”的一声,盛流云的刀重重架在了谢遇欢颈侧。
那把刀沉重无比,压得他的肩顿时一斜。
屋中有人发出克制的低呼,似乎已经预见了谢遇欢人头落地的场面。
沉寂片刻后,谢遇欢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一脸冷漠的盛流云,露出了他一贯如狐狸似的微笑。
“好久不见。”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盛流云看着这张欠揍的笑脸,手中的刀微微施力,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刀尖锋利,已然割破了他的衣领,再深几分,就会见血。
“我是不是说过,再让我见到,就把你剁碎喂狼,江平澜?”
*
“江平澜……?”坐在谢遇欢屋中,陈君迁一脸审视地盯着他,“别让我审,自己招吧。”
谢遇欢没有看他,双手环住面前的茶杯,看着静静漂浮在茶水上的碎茶叶:“谁还没有些小秘密呢?”
“你的命是靠我以后一个月多打二十只兔子换下来的,我总得知道这些兔子究竟保住了什么人。”
陈君迁说完,屋中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谢遇欢嗤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江湖儿女,哪能没几个仇人呢?”
“你和大当家有仇?”
“她都快把我剁了,这还看不出来?”
“那江平澜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还没有傻到会给仇家留下真实名姓的地步。随口瞎编的。”
陈君迁将信将疑地又看了谢遇欢几眼:“你们是在何时何地结仇的?”
谢遇欢这次没有即刻回答他的问题,顿了顿:“这就不是二十只兔子能换到的秘密了。”
陈君迁拧了下眉头。
谢遇欢垂下眼去,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杯倒扣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陈兄,世人皆有隐秘,我亦不能免俗。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秘密与你无关,更不会害你与家人受牵连。我仍是你认识的谢遇欢,你依然可以相信我。只是这个秘密……我想自己留着。”
*
之后数日,沈京墨愈发忙碌起来——
从燧州出逃的长寿郡百姓越来越多,他们不敢再往南走,又无法北逃,只得围聚在流云峰附近。燧州官差知道流云寨这帮人专杀欺压百姓的官吏,不敢靠近,这些流民才暂得喘息。
大概是得了盛流云的吩咐,和尚和洪山这几日下山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都要带回七八个人,其中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有亟需照料的老人和伤员。
新来的人都要登记造册,领用的器具也要过账,幸亏还有书生和谢遇欢帮忙,沈京墨才没累倒。
今日一早,和尚他们又带人回来了。
沈京墨还在账房点数,就听见院外远远传来他的大笑声。她将手里的账册一放,来到院门口瞧了一眼。
和尚打远就看见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大步走上前来,一指身后的人群:“燧州城的狗官都疯了,敢追到咱脚底下抓人!要不是我跟老洪带了些人在附近转悠,这么多人都得让他们给抓走咯。”
沈京墨看着他背后灰头土脸的人群,少说也得有二十来个,不禁面露难色:“这么些人,寨子里无处安置啊。”
“大当家说了,先让他们在聚义堂休息会儿,吃点儿东西,她会一一过目,不会全留下。刚才是形势所迫,才把他们都带上来避避风头,等那群官差撤了就让他们下山。”
沈京墨边听边点头,目光一一扫过他身后这些人,随即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小声询问和尚:“这些人都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是啊,问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沈京墨听罢没再接着问,把人数仔仔细细清点了一遍后,让和尚先带人去聚义堂,她会告诉隔壁方大厨送些吃食过去。
和尚咧嘴一笑:“得嘞,你办事哥哥放心!先走了!”
沈京墨笑着应下,目送这些人离去后,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
思考片刻,她转过身回了家。
陈君迁今日不打猎,在屋中陪着陈大。沈京墨也不忍心让父子俩分开太久,将陈君迁叫到门口来与他说话。
这些天陈君迁一直守在陈大身边,冷落了她,见她此时突然找他,立刻起身走了出去,却未将门关严,留了半个背影好让陈大安心。
沈京墨将和尚带回许多长寿郡流民的事告诉了陈君迁:“可我看其中有些人不大像是从长寿郡出去的,想叫你与我一道去看看。”
“哪里有问题?”
“我们离开长寿郡前曾断粮多日,城中百姓面黄肌瘦,这短短半月哪能养得回来?那里面有几个人不像受过这等苦的。”
陈君迁听罢沉默了片刻。
沈京墨耳尖一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燧州城在抓长寿郡流民,警惕些不是坏事。我和爹说一声就走。”
沈京墨点点头,陈君迁便回屋去了。
不多时,他打开门,与她一道找到方大厨,与他说了几句话。
方大厨虽不理解,但很配合地照办了。
一刻钟后,方大厨和陈君迁抬着一口大锅来到了聚义堂,沈京墨跟在最后,手中抱着高高一摞碗。
“山上能吃的不多,大家排成一列来领。”
陈君迁说罢,与方大厨一并分发吃食。
沈京墨则站在队伍一侧,静静观察着这群人。
这些人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挪动起来有气无力,摇摇晃晃。
沈京墨的衣袖忽得被人轻轻一扯,将她拉到了人群最后的一根足有两人宽的立柱背后。
“小姐。”
沈京墨先是一惊,可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待她看清面前这人的长相时,不由震惊:“霍一?你怎会在此……”
“公子不放心小姐,特命霍一来接小姐回京。”
沈京墨一时怔然。
先前分别时,他急需回京勤王,不想竟半道分兵回来接她。沈京墨知道,傅修远手下虽有三万大军,但都不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他身边真正可信的,只有那支人数不多的亲卫。
勤王这等凶险之事,他竟还敢遣心腹来找她!
见她震惊不语,霍一继续道:“小姐,先前您不愿随公子离开,说放心不下长寿郡的黎民百姓。如今他们已经离开长寿郡,留在流云寨也算有了落脚之处,您不必再为之忧心。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今日启程,很快就能追上公子的大军。”
沈京墨张了张嘴,才发觉喉咙干涩难忍。
不等她说些什么,聚义堂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碗声。
第111章
无力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陈君迁的方向传来的,沈京墨无心再与霍一说话,急忙从立柱后出去。
原先排队领粥的人们乱作了一团,其中大部分人仓惶地向后退来,背靠在墙角柱下瑟瑟发抖,手中却仍不忘捧着碗,把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倒。
陈君迁与和尚面前蹲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脚边是碎裂的碗和洒了一地的汤,碎陶片上落着些黑乎乎的片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