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陈兄?”
*
沈京墨端着几盘吃食推开屋门时,陈大红着眼眶看了过来。
陈君迁的眼睛也有些红,接过她手里的碗筷,分放到陈大和谢遇欢面前。
沈京墨也坐了下来,四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谁也没有动筷。
陈大不时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媳,一言不发。
沈京墨错过了几人团聚的开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的绯红长衫上净是灰尘和划痕,从不离身的扇子也丢了,人更显消瘦,昔日风流不羁的公子,如今只剩一身狼狈。
收到沈京墨的目光,谢遇欢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陈大,轻叹一口气,低声给她解释起来。
“川柏……没了。”
短短四字,犹如雷击,沈京墨瞬间失去了反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回村那日,村里人还都安然无恙,她已经提前让谢玉娘带村里人去燧州,怎么会……
陈大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陈君迁也转过了脸去。
谢遇欢深吸了几口气,艰涩地继续解释。
南方三郡被大越割让给南羌后,长寿郡破,永宁县相继陷落,谢遇欢孤家寡人走得容易,却不想在前往燧州城逃难的路上遇见了陈大。
那时陈大浑浑噩噩,险些没有认出他来,谢遇欢照顾了他很多天,陈大才恢复清醒。
谢遇欢问他陈君迁和陈川柏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陈大回想了半天,话还没说出来半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谢遇欢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长寿郡出事时,陈君迁不在家中而在郡里,陈大与陈川柏一起出逃,却在半道遇上了小股的南羌兵。
陈川柏没逃出来。
陈大侥幸逃过一劫,却已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至于一同出逃的谢玉娘等人,也全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彼时,他的长子与儿媳在长寿郡生死未卜,幼子死在南羌的铁蹄下,陈大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被谢遇欢救下后,也是整日以泪洗面。
沈京墨听完,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她与陈川柏相处并不久,但陈川柏一向敬她,她也喜欢这个活泼的小叔。更重要的是,陈君迁很疼他这个幼弟,如今闻此噩耗,他定比她更难过。
沈京墨的手从桌下伸过去,默默握紧了陈君迁的手臂。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反手攥住了她的手,微微汗湿的掌心颤抖不止。
他问谢遇欢,为何不在燧州城呆着,反而来了流云寨。
谢遇欢目露愤慨,皱了皱眉:“燧州容不下我们这些流民。”
陈君迁闻言也皱了眉头。他原还打算身体好些后,与她一起去燧州城生活,谢遇欢这话又是何意?
只听谢遇欢接着道:“南方三郡归了南羌后,他们将周边各村的百姓驱赶到了城中生活,要他们定期上供钱粮,供不上的就带去南羌为奴。先前万寿郡和永寿郡的百姓几乎都被南羌人杀光了,唯独长寿郡逃出去小半座城的人。南羌人要求周边各城将长寿郡的流民交还给他们,否则便继续向北攻城。燧州已经开始抓人了,我和陈叔被官差追到流云峰附近,幸得程大哥相救,才没被抓回长寿郡。”
谢遇欢说罢,重重一声长叹过后,不再言语了。
沈京墨听了,只觉得心中凄寒。
他们坚持了那么久,从一开始期待朝廷会派兵救援,到后来听天由命,好不容易挨到逃出生天,却又一次遭到大越的背弃。
更让她难过的是葡萄村的人们。她早早让他们离开,以为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却不想还是没能救下任何人。
事到如今,除了在流云寨中继续躲藏,他们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而他看过来的眼神中,有着一样的迷茫和悲恸。
*
豫州。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即使已入五月,北方的夜晚仍旧寒冷。
洛水河畔,着一身玄色云纹大氅的傅修远长身玉立,眺望着漆黑得看不见尽头的奔腾江水。
从永寿郡逃出来的三万大军在他身后安静地扎营造饭。
不多时,行舟带着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对傅修远行过礼后便走到了不远处候着,留那姑娘单独与傅修远说话。
姑娘穿着宫装,对傅修远屈膝行礼,低着头等他吩咐,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的侧脸。
傅修远转过身来,姑娘立时收回了视线。
“妙意。”
听他唤她的名,姑娘抬起头来,赫然是玉城公主身边的大丫鬟。
傅修远取出一个荷包递到她面前:“拿上这些,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离开。”
妙意顿时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驸……公子,求求您留下妙意吧!妙意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
“妙意,听话。”
傅修远语气淡淡,却不容抗拒。
妙意眼中的泪瞬间便落了下来,抬头仰望这个她从不敢肖想的男人。
“公子,妙意自知并非忠仆,可妙意对公子绝无二心。您身边只有行舟一人,如何伺候得来?妙意只想留在您身边……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将妙意的舌头割去!”
妙意越说越激动,傅修远轻叹一声,制止了她的话:“我若不信你,当初就不会用你。让你离开,也不是因为那件事。只是我此去上京太过凶险,你留在我身边不安全。我已为你在豫州买了一处宅邸和两间铺子,加上这些银两,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妙意双目含泪地听着,没有去接他的荷包。
傅修远等了片刻,弯下腰,将荷包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进了豫州城,你便不再是妙意,你不曾伺候过公主,也从未见过我。在上京和长寿郡发生的一切,都要忘干净。”
话落,傅修远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行舟看了妙意一眼后,小跑着跟上了傅修远。
妙意一人瘫坐在河边,任凭凄厉夜风将她满是泪痕的脸吹得冰凉。
“公子,您先前不是挺关心妙意姑娘的吗?怎么不让她继续跟着咱们了?”进了军帐,行舟边给傅修远倒水边问。
坐在案后,傅修远拿起一封英王给他的信,听到行舟的问题,他没抬眼,目光却也没有聚焦在信纸上。
透过军帐未合拢的帐帘,他远远看见河岸边那个哭到发抖的瘦弱身影。
妙意是他的一颗棋,从他不得不尚公主的那天起,他就把她划归到了自己的棋奁中。
玉城公主的几个贴身大丫鬟里,妙意心思最是活络,办事也最妥帖,玉城离不开她,但却并不喜欢她。相比之下,愚蠢的妙容更得玉城的青眼。
于是他不时让行舟代他向妙意表示关切,更在前往长寿郡的路上救了她的命。也正是当时玉城的不闻不问,让妙意彻底倒戈。
至于他要如何利用妙意这颗棋,连行舟都不知道。
起初,他并未想要取玉城的性命。他背后有傅家,沈京墨还在长寿郡等他,他只能忍。直至玉城对沈京墨展露杀意,他才下定决心,激她主动随军,利用永寿郡的战乱将其除去。
但景帝疼爱玉城,就算他做得再谨慎、把自己摘得再干净,也难逃保护不力的罪责。
所以他需要找一个人扮做玉城,回京后,在合适的时机死去,好让玉城这个人在景帝眼皮底下消失,以此确保他不会被牵连。
那人便是妙意。
只是他不曾想到,景帝竟会被熹王杀死,他先前的担忧都不复存在,妙意自然也没了留下来的必要。
他自忖不是个良善之人,倘若没有熹王谋反,妙意的下场定不会好过。如今让她平安离去,已是她最好的结局。
收回神来,他让行舟出去等候,随后唤来数名亲卫。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武艺高强,有些连沈京墨都不曾见过。
五名亲卫跪在傅修远面前,等候他的吩咐。
“留在长寿郡的人传来消息,她出了城,但不在燧州。你们即刻回返去找,找到了,务必护送她平安回京。”
“是。”亲卫得了命令,立即起身便走。
“等等,”傅修远顿了顿,犹豫半晌,改了主意,“她若不愿回来,切莫强求。留在她身边,扮做寻常百姓,护她安稳即可……不必回报。”
第110章
江平澜 “我是不是说过,再让我见到,……
谢遇欢和陈大上山那日,盛流云诸事缠身,没有见他们二人。
和尚知道了他们是沈京墨的家人后,便安排四人住在了一起。
重逢的第一天,不管陈君迁去哪,陈大都一步不离地跟着。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血脉至亲,他怕一转眼就又找不见了。
这一夜陈君迁守在陈大床边,直到他睡着也寸步未离。
转天一早,小院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沈京墨跑出来开门时,陈君迁也刚巧打开门,站在陈大屋门前。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沈京墨拉开了院门。
门外是和尚笑呵呵的脸:“妮子,你招呼你爹和你兄弟一声,大当家等着他们呢。”
沈京墨面露难色,朝和尚苦笑了一下:“程大哥,我爹他身子不大好,可否让他留下歇息?”
和尚一听挠了挠光秃秃的头:“妮子,上山的人都得让大当家过一回眼,这是规矩。”
他都这样说了,沈京墨也不好再说什么,让他稍等片刻,她去叫人。
正说着,陈君迁身后的房门被人猛地拉开,他一回身,就被陈大撞在了身上。
陈君迁慌忙扶住摇摇晃晃的陈大:“爹,没事儿吧?”
陈大睡得不踏实,陈君迁在门口站了片刻,他便从噩梦中惊醒了,见儿子不在身边,急匆匆出来寻找,连鞋也忘了穿。
陈君迁看见他赤着脚下地,忙将他扶回屋中坐下,帮他把鞋穿好,反复安抚他山上很安全,直到陈大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才敢离开片刻。
谢遇欢住在陈大隔壁,院外的动静他一早就听见了,是以陈君迁刚敲了两下门,谢遇欢便将门打了开来。
好生休息了一夜,谢遇欢的精神明显好多了,若不是陈君迁刚刚得知幼弟殒命,心情正沉痛,他肯定会跟他开开玩笑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