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为美色蛊惑、蒙骗,幸得及时醒悟,大义灭亲,故而功过相抵。”少女亦反应过来,靠在他怀里开口,痴痴地笑。
他的冲天怒火,原不过是恼怒她以身饲毒,伤了自己。
他如此着急赶来,也还是因为她乔装出宫不听他话之故。
小师叔不会去通风报信,分明是他时刻看护着自己得的消息。
他数日不见她,不过是同前头一般,在躲着自己。
她抬手摸上他胸膛,左肩,“所以那两箭,师父故意的?”
苏彦不语,往牢外走去。
牢房外,夜风呼啸。
江见月经风即咳,咳得两鬓生汗。
苏彦脚下一顿,腾出一只手抽下身上披风拢住她,然后将她脑袋按入自己胸膛。
“桓氏的精钢坞秘方在桓越处得了一半,剩下一半桓起死咬不吐,也无妨可以慢慢研究。”苏彦讲着公事。
“所以,师父是用那两箭换了半张秘方,还试图要换皎皎的死心,是不是?”江见月顺着公事,论私情。
苏彦又一次避开这个话题。
江见月执拗道,“师父为何不面对?”她挣扎从他怀中退下身,撑着口气站在他面前。
残月勾在天际,月色昏沉,只马车前一盏昏黄灯火摇曳。
“皎皎!”苏彦合了合眼,终于开口,“其一,你出身寒门,却站在世家盘根节的庙堂之上,让他们俯首称臣,本就是人心不稳;其二,你又是女子之身,让天下七尺儿郎跪拜,如此又使更多的人不称心。其三,你我之间,先存师徒名分,如今若再生男女欢爱,那么朝中不满你的世家权贵,不服我的寒门庶族,乃至边境诸国,都会对我们的身份和关系做无止境的编排。如今稍稍安定的江山会重新动荡,才现出雏形的版图也可能会不复存在。”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情爱的,利益,恩义,也可以维持一桩姻缘。”苏彦望着眼前人,轻叹,“皎皎,你我身在巅峰,看似脚踏天下,富有四海,实则放眼今日之大魏,国中未定,边境未平,情爱太奢侈了。”
“我大约是听懂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身份,是我们所处的立场,是当下局面,让我们无缘牵手。只配为君臣,不可结夫妻。那若你我不是师徒,不是苏丞相,我也不是君王……”
江见月依在他胸膛,垂眼止住了话语,她想起自己的皇位因何而来,是她夺来的,为了保命夺来的。而苏彦也不可能避世,他有志向,有家族的责任。
苏彦退后一步,拉开一道距离,“皎皎,我们做君臣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治理山河,让更多的人不再流亡,让他们可以三餐果腹,可以衣衫遮体,有家有田有余粮……我们总不能贪心太多!”
少女垂着眼,看地上被拉开的距离,分开的四足。
求生,求活,求吃跑,求穿暖,求有人来爱,求能去爱人,怎么就成贪心了!
她看着月下并肩叠处的人影,挪动足迹,仰起头看他,神思却更加清明些。
她的嘴角慢慢扬起弧度,眉眼弯下似新月,“师父说了这样多,其实原在今岁正月初一御史台参您时,皎皎多少已经领悟。不过是今天听您明言,确定左右便是这些理。然皎皎却在这大半年中,在这此时此刻里,悟出并确定了另一桩事。”
少女身形纤弱又单薄,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再度走进他,已是没有间隙的距离,唯有呼吸在彼此间流连,“从始至终,您只说局势不能,不可,不容人;但却半点没说您自己不愿,不爱,不喜欢。”
“您喜欢我的,爱我的,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她重新贴上他胸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在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少女掂足捧起他面庞,泪眼看他,柔声道,“师父,您问一问自己的心,是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喷薄在他耳际,一个温柔又湿润的吻落在他脸颊。
慑住他全部的思考和动作。
廷尉府牢房的出口处,马车已经远去。
许久,青年丞相方有些回神,抬手摸上面庞,那处是她留下的印记。
而夜风沙沙,回荡在他耳际,是她离去前的倔犟话语。
她说,“且当我贪心,我就要贪心,师父与江山,我都要。”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没按发表,睡着了~发个大点的红包补偿下。
第44章
景泰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末,边境起战事,京畿长安政权中心, 风雨欲来。
事情还得从桓氏谋逆案说起。
九月底,桓氏谋逆案公示,正支夷灭,旁支流放。
原是朝野无声, 天下俱服。
唯一的一点声音, 是桓氏最后一任家主桓起和离的发妻苏恪,提出欲送他一程。人之常情, 都未上达天听, 廷尉赵谨便做主允了。
关押死囚的廷尉府牢中,昔年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闻是她来,稍理了散乱的须发,将身上囚服卷边掖好,受过重刑的背脊撑得笔直,端坐在贴墙的角落,见人影将将拐道过来出现在灯光下,便已开了口, “就站那,莫进来了。”
一扇牢门之隔,外头尚是清白地,里头乃蟑虫老鼠。
苏家大小姐,从来矜贵娇嫩,是温泉甘露养育的花, 就该在洁净处。
从结发到和离,漫长又须臾的十数年里, 这是桓起第二次作她的主,头一回是和离。
亦是苏恪仅有的两回,愿意听话。
妇人听话站在外头,“妾给你带了些酒菜。”
缥玉酒,符离麻鸡,白灼猪肝,光明虾炙,金浆菜心,酥油汤饼。
侍女将膳食送进去,呈开来,竟都是他素日喜欢的。
“夫妻一场,妾多少还是记得的。”苏恪这日换了身稍稍素净的衣衫,减了胭脂钗环,竟有几分风中残荷的柔弱姿态。
桓起自斟自饮,也不看她,道是,“你还是珠翠加顶,锦袍裹身更好看,该是牡丹的样子。”
花中之王,人中鸾凤。
雍容华贵的苏大姑娘一贯如此自诩。
“你可是故意与妾和离的?”苏恪昂着头,忍住发红的眼眶,“为了这些莫名其妙作死的事!”
桓起有些摸不懂她的意思,不知该回是或者不是。
她若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他当说是,如此她会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了的一方。
她若是因对他还存着情意来的,他该说不是,都这般田地了不能再让她有牵绊。
很可惜,成婚这么多年,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不后悔。到这会了,与你说说也无妨,“与赵同寿”是我家族的信仰!”桓起这会回得干脆,“这也是当时娶你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女,堪比公主,既然长公主提议,我桓氏自然乐意之。”
苏恪点头,“所以阿弟反了前朝,你就不要妾了是不是?”
桓起持着一杯酒,“沉璧为天下,我为家族,论格局我不如他。但各有其道,各禀信念,只是难为了你。”
他饮了一口酒,环顾四下的监狱史,有半句话没说,“且贵人择中了我、启动了我,乃是我无上荣光。”
贵人还在,布下的棋子还有,便不算输。
“谢你的酒,谢你来送行,回去吧。”男人饮酒尽,最后道,“以后世上没有桓氏了,你可以让亭亭随母姓。”
“苏姓,能更好地护你们一生。”
话落,便见苏姓的贵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上气不接下气,“清明寒食,妾会待她来看你。”
十月初三,桓氏正法。
翌日,十月初四,苏恪将女儿改为苏姓。
改过之后,苏恪又很是后悔,缘故是女儿与她说,喜欢表兄。
表兄,苏瑜。
苏恪嫡亲的外甥,长了她女儿五岁,是何时的年龄,且亲上加亲,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却不料被其母温似咏以“同姓”之由婉拒。
古来同姓不通婚。
苏恪自然知道这个理,只道改回去便是。
然温似咏却道,“无论亭亭随何姓,这桩姻亲都是不成的。”
苏恪有些恼火,问其缘故。
温似咏道,“子檀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待到了日子,便给他说亲去。强扭的瓜不甜,这事以后就不说了。”
温似咏看着柔婉谦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唯一的一点软化,给了儿子。
她原是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做个武将。然自去岁年末见到血染半身的儿子,终是心中动摇。加上他的左臂伤得厉害,幼时又被她催着练武过渡消耗了身子底子,医官虽未判定日后不能持刀握剑,却还是建议少动武的好。
加之苏瑜自个便有从文的意思,她便也愿意支持。
而她曾不止一次见到,他握一截青衫布袍出神,问过确实有了心仪的姑娘。只道那女郎尚且年少又在守丧中,正好可待他有了建树再去求之。
就这么一点血脉,她没有不依他的。
“谁家女郎?”苏恪亦是爱女,仍作争取。
桓氏这厢,作为享誉了百年的世家被一朝夷族,影响不可谓不大。
长安五大门阀中,京兆陈氏与其也有姻亲,更是被查出了不少同桓氏往来的书信,尚且还在查验中,眼下很是低调。
而赵氏一族因赵谨上了九卿位,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烧得极为漂亮,原以为会荣耀巩固。却不想赵谨顺势提出欲改为“薛”姓,他与其叔父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往日人微言轻,如今一朝得道,成了天子近臣,又是实打实的政绩,便索性将事宜摊上了明面。
天子自然恩准,只是不知为何并无阖族皆改为“薛”姓,只有近一半的族人随之更改。如此原本的一地豪族,分化成新旧两族,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降了威势,尤似二等士族。
如此家底,自然不入苏恪的眼。
剩下便是温氏和苏氏。
思来想去,苏瑜实在是个好人选。
温门是他外祖一族,世代清流,苏氏更是尊贵。
“谁家女郎,我也不晓得。”温似咏如实回道,“二妹罢了吧,有的是好儿郎,子檀是个闷葫芦,不会哄人的。”
苏恪道,“儿郎油嘴滑舌反而不好,我就是看好子檀,你不晓得哪家女郎,我来问,总是给你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一脚踢出去。
苏恪贯是这样的作风,她要的,甘心最好,不甘心她可以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