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寝如何?”
“这些都好。”方贻道,“陛下晨起练剑,之后用膳,读书,前往北宫听讲经,一如往常。就……”
“就如何?”苏彦心细如发,掩口咳了一声,“你方才说好不容易让她睡得安稳些,可见睡得并不好。”
方贻顿了顿,抬眸看面前青年,“是前日陛下午休,我陪了一回。她睡梦中拉着我袖角唤您,后又睡过去,睡了近一个时辰。阿灿姑姑说,陛下自除夕来,许久没睡这般安稳。午歇便罢了,她还总在夜中惊醒,有时醒来还在哭……前日想是我在您处多留了会,染了熏香,她、当是想您了!”
男童鼓起勇气道,“师父眼下病着,不便去看陛下,那您给些蜜饯她吧,她自个没说要,但我能看出来,她想要的。师父您给她一些吧,让她吃口糖,药那样苦!”
苏彦默了片刻,目光在那装着鸡汤的白盅上流连。
方贻每日往返宫中与丞相府,前头都不曾送汤来。偏这日他能下榻,开府议事了,这汤便到了。
可见她时时从太医处候着他的消息。
少女情窦初开,自是珍贵难熬,但是总算在初时,没有情根深种,他狠狠心给她断了便好。
遂而,半晌道,“府中许久不制,没有了。”
他们是君臣,是师徒,他当收起偏爱,免她入歧途。
如此让方贻带食盒回宫,只说谢君厚爱,后把心思都放在了另外两桩事上。
当下时局,她既然挑破了被刺杀之事,又要求三司彻查,想来桓氏兄妹处即将会有动作,他且需全力应对。
正思虑间,便有门人来禀,道是桓四姑娘在府外求见。
苏彦理了理衣衫,道,“请她入后园。”
*
江见月在椒房殿读书,看过方贻带回的苏彦的年终计,看他古朴笔迹,口中喃喃“谢君厚爱”。
她没有问方贻有没有同苏彦要些山楂蜜饯,只将那个食盒来回看了数遍,最后默默盖上。
方贻道,“师姐,不若您合眼养养神,我陪着您。”相比代表天威的“陛下”二字,他更喜欢唤她“师姐”,无形中拉近距离。
江见月望着他,慢慢合上眼,“你今个在师父处待久了,去换身衣裳吧。”
方贻有些执拗,“师姐不是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吗?”
江见月睁开眼,看着面前九岁的半大少年,捏了捏他面庞,挑眉道,“朕喜欢的是师父身上的雪中春信香!”
话毕,拾起苏彦的卷宗前往宣室殿理政。
她亦能明白苏彦的意思,遂招来御史台,让他们将苏彦的年终计抹去相关数据事宜,然后作为范本抄阅传送府衙,以供官员参考。
如此到这月十五,这厢事宜完成的甚好,御史台回禀满朝都已经交全。
而此间最高兴的当属温家的九姑娘,她在期间竟得了五十余金。
江见月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上巳节这日。
她披着雀裘,身边贴着三千卫,外围戍守羽林军,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孤身放一盏花灯,乃为国祈福。
长安城人潮如海,长街灯火不夜天。
明明他们放的花灯都是有情人结连理。
连她听来佐茶的传闻都是男欢女爱。
她的小师叔温如吟,南阳侯府的温家九姑娘,据说喜欢上了一个铁匠,要与之私奔,前两日同家中彻底闹翻了。眼下住在抱素楼已经彻底不回府邸。
她之所以如此需要银子,除了每年不断的布施穷人,给孩子买纸送笔,还有个缘故是原从去岁中秋府中父兄知晓这事起,便断了她的月例,而眼下她的胞姐、苏家长媳温似咏亦不再接应她。
“年初,朕还在北宫辨经时见到她,倒是根本看不出她竟遇上这样的事。”江见月听夷安讲完,不仅感慨,“她既与爱人交好已久,怎这两日突然就发作了,闹到要私奔的地步。”
温如吟虽不拘小节,一贯直率豪爽。
但一个未婚女郎闹出这样的事,终是不好听。
何论还是百年世家的嫡小姐。
夷安看了江见月半晌,她自除夕那晚便知晓了女帝的心思,这会说话便有些不忍心,“苏相的胞姐苏恪和离回了母家,如今正操持苏相的婚事。”
“陛下在宫中原不知晓,十二那日,苏恪请媒人去了桓府,苏相并没有制止。您知道的苏恪一贯张扬,不消半日长安高门便都知晓了这事。”
城楼风大,满地月华如霜雪。
江见月拢了拢襟口,“所以南阳侯府温氏便也着人送了小师叔的生辰八字去相府?小师叔急了方才闹开的?”杜陵邑中,她记得温九也在场,那副样子明显是被压着去的,“那这两日可是世家豪族适龄的女郎都谴了人往丞相府递帖子?”
男儿三妻四妾自是正常。
即便苏氏相中了桓氏,但这桩姻缘,谁都想分一杯羹,亦谁都想搭上丞相府这条船。
夷安颔首,细观江见月神色,闻她又道,“那眼下是个什么形势?师父择中谁了,还是都收了?”
“陛下不恼?”
夷安愈发疑惑。
想起陈六郎今个同她坦白,原先家中给他议过一次亲,他推拒了。虽说他连人姑娘姓氏名声都不知道,但乍一听这类事,总是有些吃味的。
何论江见月这处,苏家人都请媒人前往了。她竟然半点恼色全无!
眼下甚至论公事般开口,“问你呢,他可是挑中桓氏了,桓家四姑娘?”
夷安缓了缓,低声道,“方才臣来时,在长街看见他二人在逛花灯。”
“陛下!”她凑近少年帝王,提醒道,“这里头还涉一桩大事。桓氏乃渭河桥上行刺的最大疑犯,若是苏相娶了她,岂不是……”
“所以朕才放心的很!”江见月仰头看破云而出的一轮明月,漫天星辰落在她眼中,似一汪银河璀璨,“朕都能分析出的事,不信师父看不明白!”
看得明白还欣然接受,多来为了政务,为了她的山河。
而谈婚论嫁这桩事,他早不谈晚不谈,偏急吼吼挑在这个档口,其中藏着多少缘故她不知晓,但至少有一处很清楚,是为了让她死心。
又为她社稷,又为她名声,劳他如此殚精竭虑。
她就更没法死心了。
少年女帝垂眸看泱泱人海,试图寻找他的轮廓。
心中却盘算着,今日十五过去,年假便结束,开始新一轮的政务。尚书台关于赵谨暂掌廷尉一事的认命便该下来了。
“阿姊,除夕夜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已经办妥,自你初一提出要求彻查刺杀案,我便已经布置好,眼下三司处定得了物件,只怕赵谨的廷尉保不住了!”夷安道,“臣实在不解,您既要作局让他赵氏同桓氏相斗,提拔他自是可以理解!可是如何提拔了又不让他上任?”
江见月听着夷安的话,一时并未应答,只目光依旧在人群中寻觅。
然花灯灿灿,人影憧憧,哪是她能寻到的。
她回神轻叹,吩咐道,“你着人暗里看着些小师叔。她甚有主意,性子也烈,说不定真私奔了。那铁匠若非良人欺辱小师叔,就不必留他。若是个值得的,且当是防南阳侯府追他们的人,容他们一角天地。”
温如吟是她在抱素楼结识的第一个没有门第观念的尊长,是除苏彦外,第二个待她好的人。
她想起温如吟的理想,先以毕生之才学治学,后能得广厦千万间庇天下寒士。
如今只盼她能得广阔天地,自在翱翔。
夷安颔首领命。
“起风了!摆驾回宫吧!”少女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牵过阿姊的手往走下城楼,只闻“轰”地一声,原是到点时辰,宫中放起烟火庆祝元宵。
“可是吓倒了?”夷安看着顿在原地发怔的人。
江见月摇了摇头,挥散苏彦同旁人逛花灯的场景,随手指了个守卫,“去司工处传朕口谕,莫放烟花了!”
“阿姊走一趟京兆府尹,让他们一个时辰后全城宵禁。”
上巳节原是不设宵禁的,然满城灯火,无一盏属于她。
理智归理智,但还是生气的。
抬步间前头一块小石子拦在道上,她也不曾绕过,只一脚踢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位宝私信说这段剧情很多细节看不懂,有点慢,我争取两万字结束哈,所有的细节伏笔都会对应回收哒。感谢在2023-12-19 23:29:10~2023-12-20 23:4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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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朱雀长街提前宵禁, 理由用的还是天子遇刺一事,为保臣民安全。京兆尹张贴告示,给各酒肆店铺传令的时候, 亦同时承诺当月官中会给予这三日灯会的双倍补偿。
如此旨意下发,臣民自当无话信服。
甚至不知何人带头,在街道旁朝城西未央宫处拱手抱拳叩首,道天佑女帝。
自然没多少人,多的是闻声见到,匆匆关门或作不知的。毕竟须臾一两年的时间,人们的意识中还是未能接受女子为帝。偶尔天灾、意外,都觉得是女帝牝鸡司晨、颠倒阴阳所致。
“是谁这般胆大, 刺杀天子?”
“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天下看不惯者多矣!”
“可瞧着挺明理的,还给两倍的贴补。”
“那还不是她作主取消自惹事宜!”
“就是, 好好的不出宫来谁能刺杀她!”
“左右大冷天无甚好玩, 且回家去吧……”
人潮往来匆匆,窃窃私语,贯入苏彦耳中。
他顿在一处卖花灯的小贩旁, 眺望雍门城楼, 那处早已人去楼空。
半个时辰前,他原看见她的,被重重羽林卫护着站在最高处,寒风凛冽,连厚厚的滚金缀珠雀裘都被吹得掀起袍摆。
那样单薄纤细的一个人,捧着一盏特制的巨大花灯,缓缓松开。
然后在花灯后,现出一张素白面庞,带着孤独笑意。
她看更高处的天,不知有人在看她。
养她的两年多里,苏彦带她过过每一个节日。
自有这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