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竟难看不出其到底是何心性!
亦偶有人感慨,天子心性难测,方是最可怕的。
且还是一位少年天子。
下这般结论者,不知面目。
是初三这日,桓氏府邸中,桓起得了密信,书上提醒之。
“贵人还说什么?”桓越问道,“可有说下一步计划,是静止还是出鞘?”
“你猜猜!” 桓起将纸条扔入炭盆中。
桓越瞧着一下高燃的火焰,将茶水分给兄长,“女帝将刺杀一事挑破,三司必举全力彻查。那日动静太大,实难将痕迹全部掩去,只怕早晚查到我们桓氏头上,如此当是要我们行动?”
桓起饮过茶水,点了点头,眉间却并不松快,只默声望向外头。
“那贵人可有说施以何计?”桓越观兄长神色,安慰道,“阿兄可是觉得当下实在意外了些?”
按计划,渭河上刺杀女帝,原是极好的一计,无声无息,干净利落。甚至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给苏恪下药以此拖住苏彦,正愁寻不到机会,却不料那个身来骄纵的小姐,因和离一事将自己折腾地气血上涌,无需她动手便生生拖了苏彦一整日。后又逢大雪,阻了女帝求救,如此刺杀成功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不料女帝那样好运,被陈、苏两个后辈儿郎救了性命,致刺杀失败。
然即便刺杀失败,她亦留了后手。
便是赌女帝不会伸张,毕竟天子私出禁中,将受到言官源源不断的谏言,有损名声。即便是查,也是暗中寻查。而一旦暗中操作,手段活动便是有限的。届时她桓氏停下动作,撤净人手,即便怀疑也不会比眼下彻查明显。时日长久,便可从长计议。
而苏彦被御史台参五错,宁可咬牙受鞭笞也不肯说出那样紧急入宫探视是因女帝遭刺杀之故,而非寻常病痛。便也是为了护君名声,打算暗中追查的。这是最符合常理的思维和举措。
奈何那小小女子竟如此不按常理!
“自古饿死事小,失节是大。你、我、便是苏彦亦皆爱名声,人人如此,何论为君者!然我们这位女君,偏反着来,无视名节而贪生至此!”桓起不知是讽还是赞,只笑道,“这般反倒是将了我们一军!”
“一介寒门草芥,她算哪门子君主!亏她还受教在苏相手中!”桓越回想那日苏彦抱她模样,只愈发气恼,强压下火气,分析局面。
“阿兄不必愁烦,我们不算太被动。至少目前为止,我们桓氏依旧是清白的。虽说要彻查,然您尚有协理之权。而廷尉候选人中,虽定了赵谨,但还未经尚书台正式认命,我们的人便还是有机会的。再者还有苏相处,他既然愿意开百花宴,便是动了娶妻的念头,长安高门贵女中,小妹还是有把握的。”
“最重要的一点——”桓越看着自己胞兄,面上多了两分温情,话语亦柔和了些,“阿兄,您已经和阿嫂和离,没有后顾之忧了。”
“贵人处让我们暂等消息。”话到这处,桓起慢慢放下茶盏,终于颔首道,“是了,苏桓俩家总还存着旧谊,亭亭亦在那处,新年伊始,你多去走动走动。”
顿了顿又道,“正好,苏相这回伤得不清,你帮你阿嫂多照顾些,她闻讯回来说是照顾胞弟,但她那副性子,不添乱便是大幸!”
桓越给兄长续上茶水,轻声道,“阿兄可想阿嫂?”
桓起饮茶毕,抬步出门,并未答话。
苏恪绑在桓氏这条船上,一旦桓氏颠覆,她便难有活路。然若是换过来,是桓氏女搭上苏氏这条船,除非苏彦自绝生路,否则桓氏便不会沉没。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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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以东, 府中设四门,各有长史驻守,其正门同未央宫东门的苍龙阙相对。府中不设钟不鸣鼓, 宏达深阔。分为正堂,中庭,后园,其中正堂设有“百官朝会殿”, 宫朝廷举办各种集议、上计等礼仪, 偶尔天子亦会来此听政。
只是自江见月上位,苏彦为护她安全, 纵是从宫中到丞相府这条仅三里的驰道, 他亦不放心让她出来, 所以不曾在此开过朝会。
前头他鞭伤在身,又值年假之中, 遂闭府多日, 自也无人敢来扰他。
他此番确实伤得不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如此严寒天, 总也剥了一层皮。晕晕乎乎烧了数日, 心中牵挂江见月, 初二晚间醒来问过宫中情形。
是方贻给传的话,道,“陛下说待您好了,让您在百官朝会殿开朝会便可,不劳您入宫,她也不出来不听政,您也不用忧心她,左右她什么都不管了,就这般老死在宫中。”
苏彦闻这话,心中反而踏实了些,她闹一闹总比闷在心头好些。后头再想问些政事,实在体力不济,被苏恪泪眼朦胧地按下歇息。
他亦实在疲累,心想纵是有政务也不至于过分繁冗,再者丞相府开府执事下设有七曹协理掌事,都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官员,都能独挡一面。如此放心歇了四五日,直到初七这日,方下榻理事。
未曾料到,自己甫一睁眼,脑子将将能动,府中长史便已经早早侯在书房。确实没有太繁冗的事务,只是现有的几桩,一桩比一桩精彩。
女帝掀开了自己被刺一事,要求三司彻查。
提出由赵谨暂掌廷尉,尚书台商议中。
罚四百秩及以上官员重呈三千字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御史台二审,后又由君终审。
看到第三项,苏彦端药盏的手一抖,差点将汤药洒出来。
让抱素楼审其文采,朝中部分武官偶有卷宗都出现错漏字,这审核文采,到底是在难为官员还是抱素楼?
时值下属尚在,他垂眸掩了笑意,问,“你上交否?”也未等他回话,只改问道,“这年终计可有未交者?”
长史是早年钟离筠的门生,不愁文采,这厢回道,“因截止时辰在上巳节,十中□□都还不曾上交。自有半者是愁文采的,听闻初三那日,中郎将最先写好呈给了五经博士处,时值陛下正在北宫同诸博士辨经,便直接看了中郎将年终计,届时雷霆大怒,当场撕了个粉碎,传话让其重写!大长秋连着两趟去其府上斥责。”
“你磨墨!”苏彦搁下药盏,掩袖咳了两声,拣笔铺卷,“文采这种事,岂是三五日可成的,没有这样为难臣下的,我来上疏!”
“苏相,那您不用费神了。”长史闻言,凑身轻语,“这中郎将本也急得不行,后来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跑去寻人代笔,翌日再送北宫,竟过关了。陛下很是满意。”
“代笔?”苏彦一支笔顿在手中,他不好奇这厢举措,只好奇谁有如此才学,竟能一遍得抱素楼处过关,且还能让小姑娘满意,蹙眉道,“总不会寻了你们小师叔吧?”
“正是温九小师叔。” 长史频频颔首,“这会私下都传开了,小师叔坐地涨价,竟按照官职阶品收费!一千秩以下她收五贯钱,一千秩到不足两千秩的收一金,两千秩的九卿乃五金,三公二十金。”
“三公二十金?” 苏彦手中兔毫墨汁滴落,在纸晕染开来,“她可真敢开价!”
长史笑道,“三公位上就您,太尉,御史大夫,左右都不需要她代笔,她自然随便喊价。”
苏彦捏了捏眉心,以拳撑额,合眼道,“去取二十金,让她给本相代笔,本相不费那个脑子。”
长史闻这话,有些讶异,正要挪步,被唤住了,苏彦似想到些什么,只挥挥手让他下去。
年终计要写的有两部分,上一年任上事务总结,下一年任上计划。正儿八经地写,原都属于朝中密档,尤其是随着官品越高,任上事宜便越机密。
都让御史台审核对案了,又如何会放任代笔,如此两厢矛盾。
苏彦披着大氅靠在榻上,思虑小姑娘的举措。
她那颗心长了无数个窍,七拐八拐的,断不会只是出口气这般简单。
时值午膳的时辰,汤令官送来膳食,未几方贻也来了。
苏彦如今上了丞相位,愈发繁忙,方贻虽在他座下,然得他点拨的时候并不多。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回。
但不妨碍苏彦对他的喜爱,亦不妨碍他的尊师重道。
苏彦养病这几日,他原日日都来侍奉。
医官搭脉开方,他便在一旁侍药看炉;苏彦睡下,他便在屏风后抄经看书。
寡言勤学。
偶尔,苏彦有种错觉,是皎皎陪在他身边。
这会苏彦邀他共膳,然一看膳食都是按照他病情伤势开出的清淡食物,遂让汤令官加菜。不料方贻道,“弟子用过膳了,原是来给师父加膳的。”
他从八宝锦盒中端出一盅汤。
苏彦认得食盒,乃宫中之物,只抵在盖边,虚弱的眉眼焕出两分神采,“为师猜猜,可是桂圆红枣乌鸡汤?”
方贻颔首,“这是师姐让我给您送来补身子的。”
“你师姐的手艺!”苏彦叹气,眼底隐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欢色,掀盖持勺舀来饮过。
“如何?”方贻将盅盏推上些。
汤汁醇厚鲜美,鸡肉嫩滑软烂。
“这不……”汤苏彦顿了顿,咽下去,“很好喝,只是为师用不了太多,你喝吧。”
“师姐说您一贯爱喝这汤,且问过太医令,你如今适合用些鸡汤的。”方贻端坐在侧,劝苏彦进汤。
苏彦望着那盅汤,不知怎么便想到明光二年的那个夏天,她每日变着法给他做汤。
每一盅都难以下咽。
每一盅都比今日这盅好喝。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接来用完。
念苏彦有伤在身,方贻不敢久留叨扰,待其用完膳后,正打算告辞。苏彦却留他磨墨,说是要写年终计,让他直接呈给江见月。
他已然想明白了,这重写年终计,抱素楼初审就是个幌子,御史台的审核才是她的目的。
一来是嫌御史台管得太过,累他被罚了,她不痛快欲要出气。
二来是借御史台之手,要看上一年官员政务,同前头上交的进行对比,看到底有多少对她不恭不敬者,以儆效尤;同时亦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各府衙官员的事宜。虽说这类事宜不必君主亲力亲为,但她眼下占不上旁的庶务,如此多看多思亦是百益无害。
再者代笔的人只有温九一个人,明摆着是自己人,不可能泄密。
既如此,他自然带头做个榜样,将事宜上呈仔细。
上一年中他做了不少事,写起来颇费时辰。
方贻往砚台中添了两回水,苏彦还不曾停笔。待他搁笔,男童正蹙眉轻嗅,似在感知什么。
苏彦瞧了他一会,拿笔在他眼前晃过,问他作什。
方贻回神,“师父病中也熏香吗?这味道又冰又甜,甚是静心安神。”
“是熏炉中点着。”苏彦嗅了下自己衣裳,“这味淡却持久,衣袍上本就有 。雪中春信香,原教过你的,可有试着调试? ”
“有的。”方贻道,“就是总也调不出师父原香这般纯正的味道,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雪中春信的方子共五味:梅花蕊中雪,炮制好的沉香,檀香,烘干的丁皮梅肉,朴硝香药。
后四种都好得,最难得是头一味,梅花蕊中雪。
得守着初雪降,守着梅花开,再取蕊中雪。磨的就是人的性子,一年若是错过初雪天,亦或者初雪日未遇梅花,都不得成功。
苏彦同他解释,笑道,“去岁给你的方子,头一年原是让你熟悉,左右是制不出来的。如今你已经调试得娴熟,便将关窍告诉你,等这年初雪吧。”
方贻大喜,道,“如此若师父不在宫中,我也可以给师姐调试,让她睡得安稳些!”
苏彦正合上晾干的书简,闻言不由望向他。
方贻敛了笑意,眉眼低垂,想了想道,“师父,您府上还有新制的山楂蜜饯吗?师、陛下近来用药,总是一盏药歇歇停停用许久,到凉透了还不曾用完。我让她快些喝,她道药太苦了。我前头给她买了糖葫芦,浸在蜜水中,结果她就用了一颗,说没有她以前吃过的好吃。她以前吃过的,想来是您这处的。”
“她近来好吗?”
“用膳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