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侯一侯翁主?”苏彦蹙眉,“这处离建章宫甚远!”
公主弯着腰,改敲为揉,嗤道,“阿姊又不似我,这般容易疲乏。我们莫误她良辰!”
苏彦闻“良辰”二字,回过味来,这是佳人有约。心道,陛下的这桩联姻,竟当真结出了良缘!如此,于公于私都甚好。
这一日从长安皇城奔来上林苑,又游船这般久,江见月早累了,一上马车没多久就上下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她依稀记得合眼前,自己卧在了厢榻上,苏彦坐在足边给她按揉发酸的小腿,不知如何这会醒来,自己却枕在了他膝上。
“到了。”苏彦将窗帘落下,转过头来示意她起身。
江见月揉了揉惺忪睡眼,趴在窗口望去。
见黑蒙蒙一条道,浅薄月光铺路,零星两盏灯烛斜挂在远处斑驳的宫墙上,勉强映出“宁门”两字,投下数个守卫身影。
“怎来了西侧门,距双阙台还有一段路呢!”
“下来吧,我背你回去。”苏彦给她裹好披风,先出车外侯她。
小公主轻声道,“我腿不麻了。”
苏彦道,“师父知道,不为这个。”
车帘半卷,男人转过身去,弯下腰。
小公主看他俯身屈膝模样,听他低柔嗓音催促,不由泪湿眼眶,只听话融进深浓夜色,伏上那宽厚又温暖的肩背。
苏彦并没有去西侧门,而是绕道此处,走了一条更荒芜的路。
没有侍者随从,没有星月微光,只有他背着她,让她拎一盏他早早备好的灯,慢慢前行。
这一晚,在建章宫城楼,他跪送圣驾,起身的一刻见眼前场景,心生痛意。
帝有四子,二子被一抱一牵手,幼女也有人拥入怀。剩他养大的姑娘,无人问便也罢了,却还要被令抱其幼妹。
一句“不愧是长姐”的赞誉下,无人再见她硬撑的背脊,用力呼吸起伏的胸腔,和埋首湮没在夜色中的苍白面容。
只剩她抬眸时温顺又得体的笑,藏尽一颗对亲情渴望的心。
所以,今夜他上了游船制图,侯在岸边接她,走一段无人发觉的夜路,如同多年前在抱素楼中一般,哄她慰她。
告诉她,有人爱她。
聪明的孩子,提着心爱的灯笼,在华灯宽道即将出现前,贴在他肩头问,“师父,你会一直这样偏爱我、守着我吗?”
就要拐道入明途,男人止住脚步,“会的,师父不仅希望你平安,更希望你肆意快活!”
她将整张面庞都贴在他背上,眼泪滴入他脖颈,细软的臂膀环在他胸前,看他如玉无瑕的侧颜,“我会的!”
*
我会的。
江见月应了苏彦,便当真肆意。
一如这年二月,她应了他会开心的,半年多里,苏彦便当真多番见她杏眸生光,笑靥明媚。
这会是秋弥第一场,在兰天山处,狩猎的宗亲权贵,公子王孙皆纵马飞箭,驰骋在山间林中。
天子的四位子嗣亦全部参与。
其中雍王和荣嘉公主都是与亲卫同乘一骑,打马在兰天山脚一带,由同行的狩猎者射来大雁、兔羊等小猎,他们只需持在手中或伸指方向即可。
毕竟雍王才四岁,荣嘉公主不过六岁,敢这般入围场,亦是勇气可嘉。
而安王则不同了,他九岁尔,正儿八经学骑射已近三年,纵是射不到猎物,他亦不要与人同乘。只单独骑一幼马,举一张特制的弓,由侍卫专门给他驱来猎物,挺背夹马,引弓搭箭而射。虽箭法不是上佳,十中二三,但也算可贵。
而天子长女端清公主,今十三,已是可谈婚论嫁的少女,文武皆师从名门,这厢随恩师狩猎于深山茂林中。
白骑银鞍弓万石,红衣飒沓如流星。
天上雁落,林中兔折,少女纵马越过,一手持缰一手掠物,回首扔与随行的侍卫。
忽有黑金连色入眼帘,心提喉边,撤马急返。口唤“师父”,道西南有猛虎。退守,提醒间,她左手珐琅镯里一枚短针已射出。
待回苏彦身边,周遭随从护身于前时,只闻“嗖”“嗖”两声,双支箭离弦,尽入正扭头奔来的老虎脖颈间。
随从抽刀带网而上,抬来还未彻底咽气的猛兽。
师徒翻身下马,小公主乖顺站得稍远,苏彦上前观过,蹲下身来见虎前腿皮毛上一点鲜为人见的血迹,细嗅透着即将散去的鸡舌香。
“是不是我射中了?”小公主掂足想看一看老虎。
“那两支箭矢可是为师射的!”苏彦嗤她,“那虎虽因你出声而被惊到,但若非你那枚牛毛钢针刺激,他断不会有那般大的反应,失控而来。”
“师父之意,皎皎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两人重回马背,打马围着那头虎闲话。
“可不是嘛!”苏彦吩咐随从将老虎抬回营地,调转马头往前踱去,“你那么丁点小钢针虽染了麻沸散,阻一阻蛇蚁羊鹿还成,或是距离甚近不得已也能用一用。这般大的猛兽,射它尤似提醒它,快来吞你!尤其还占着你的鸡舌香,猛兽最忌香料,闻之兴奋起狂。”
苏彦扫过小徒弟低眸咬唇的模样,转口又道,“不过,准头确实厉害,反应也够快!”
公主转瞬扬眉,金乌白芒落在她瓷玉面庞,眼角月牙愈发闪光,日月同辉。
山风飒飒,水流湍急,林间风光无限。
师徒二人打马其间,享一段风流意气。
未几,苏彦挥鞭起一声“驾”,马蹄生风,铠甲映光。
江见月纵马跟上,箭袖短靴,声形俱朗,“师父,我们不打猎了吗?”
“有那头虎,这场秋弥你稳入前五,还争他作什!”苏彦的话语逆风而来,“寻个安静山水处,师父给你烤兔吃!”
公主雀跃,回眸还在看那头被抬走的老虎,再看左腕珐琅镯,心下欢喜。
苏彦不知她心中一处隐秘的想法,只觉她笑得美丽又张扬,是他期待的模样。
而后,从兰天山到以纯山、从丁壶林到愈束林,为期八日的四场行猎,苏彦与江见月自第一场后,剩下三场都没再认真下场,多来猎一些小物用以炙烤。为此还被天子嗔怒,道是这师徒二人在外私下加餐,回来宴会再不用下,如此罚苏彦饮酒,君臣同乐。
公主便命人备了药酒给天子,即可助兴,又不至于伤身。回头敬自己恩师一盏酒,乃这处特供的辛辣老酒,旁人皆以鲜果浸润,偏她干乎赤烈哄着他满饮杯中酒,直逼的他两颊生红,却道还是父皇酒量好。
微醺的御史大夫海目映出重影,皆是少女明眸花颜,道,“臣白疼殿下了。”
“卿养得好,都是你的功劳!”天子悦赞。
篝火御帐,推杯换盏,歌舞轮换,奴仆侍膳
江见月还送了一头梅花鹿送给荣嘉,小公主粉糯可人,道是要与长姐一同养它。另有三日后的封凉台寻猎献物,江见月对两位阿弟皆多加嘱咐,道是那处入场安静,不可喧哗……
陈唐二人皆谢公主提醒,却又各怀主意。
安王私下冷嗤,“场面功夫罢了,第三场入丁壶林时,孤原想与她同行!让她去西南脚下探一探白熊踪迹。她想也未想竟是直接拒了孤。那样多的人左右护着,又伤不到她分毫,可见与孤不是同心。凡事还得孤亲力亲为!”
陈婉借散酒气更衣为由,出帐散步闲逛,身畔伴着从宴上先后起身的桓四姑娘。
桓越当她还在想给马喂哑药之事,遂劝道已无须如此,雍王已是板上定钉的储君。
因为前日为赞赏安王在数场行猎中勇武有加,江怀懋给唐氏抬了昭仪位,更给安王拓了一倍的食邑,道是等他及冠前往封地,便再加一倍。
这两项旨意在愈束林御帐中下达,由长沙王亲去传旨。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安王已经和储君位无缘,但是恩惠延续增厚,则是对雍凉旧臣一派无声许诺,他们荣恩依旧。长沙王接了这差事,亦是代表雍凉旧臣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个道理陈婉自然懂,至于给马下药控制其无声,前头已经择人去办,这也不是重要事。
她这会出来,原是想起来上林苑后,得母亲舞阳长公主的一句口信。
——需防春风吹又生。
秋弥开始后,她眼看着安王越来越骁勇,端清越来越长袖善舞,便愈发觉得,阿母说的是对的,当斩草除根。
这样的心思露给面前闺友,桓四姑娘一下就扼住了,“党派之争,成王败寇,无甚好说。但若扯入端清公主,恐涉及……”
她在陈婉掌心写了个“苏”字。
陈婉一怔,忽想两年前中央官署御史台前的警告,不禁背脊生寒,“那、我或许该对公主好些,换个路子!”
桓越颔首,“冤家宜解不宜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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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九月初二,天高气爽,碧空澄澈,秋阳洒金渡满整个封凉台。
封凉台并非殿阁宫阙,就是一个露天凹地的台子,中间塌陷处设铁栏,便是虎圈观中的猛兽表演之处,昨日便已经赶熊两头入此间。
东西北三处设座,天子坐北朝南,宗亲在左,世家在右,如此观赏之。
而所谓封凉台寻猎,寻来猎物便是给这处虎圈观中的猛兽食用。
如此边喂食边关兽斗,亦是一番趣味。
一刻钟前,数里外的传信使已经升起黄旗,意味参与寻猎的人开始返回。为防马蹄嘈杂惊到黑熊,乱了猛兽表演的章法,从来都是待寻猎者归来后,方才入座台上。
是故这会由天子领头,正于封凉台南入口处等候寻猎者。
这处原是不设席坐的,因为都是循着黄旗信号从下塌处过来,片刻的时辰就要入后边台座。二来身后案席处甚近,偶尔身子不适者可随时入座休息。
江怀懋虽病疾在身,但这片刻之间,又是将将修整,用了一盏参汤提神,更不可能入座。只满面春风眺望归来的寻猎者们。
被补药针灸撑起的精神,这会全在一双虎目中露出。
久违的精神奕奕。
看打下的秀丽山河,看繁衍的龙裔子嗣,欲在有限的时辰和视野里,看江山无限,国祚绵延。
这场为时十二日的小型秋弥,原是让他满意的。
也确实满足了在场很多人的渴望与期待。
江怀懋自不必说,落实了储君人选,平衡了旧日功臣和世家权贵。还有长女日益懂事,和睦手足。
陈婉得到了凤印,儿子即将成为太子,只待这日结束回未央宫得一纸诏书。
唐氏也不遗憾,儿子待遇优渥,天子更是恩准她来日可随安王前往封地,做不了一朝皇太后,却可以做诸侯国的王太后。细想,也很好。
包括苏彦,也很满意。于公,新朝初建,权力能够如此平静交接,自是再好不过。于私,他眺望对面的小公主,觉得很是欣慰。她不仅平安存活,健康成长,而且终于同寻常女郎一般,有哭的勇气,也有笑的能力,有了桀骜肆意的模样。
原是他不知道,她背着一段还未报复的母仇,尚在危险之中;他也有一刻忽略,曾有一日在抱素楼中,她的手足说,或许有一天会让她履行公主的职责,去国和亲。
公主站在君侧,看周遭的人,四下的景,迎上苏彦目光,对他展颜,杏眸如水,只微微蹙了眉,露出一丝委屈,要求哄慰。
她前日染了风寒,如今陪侍君前,累极了。
便见苏彦挪去眼神不理她,然而未几便有侍者送来一盏甜汤。
她捧去帘帐下,开开心心地用完,几次视线与他相接,他的笑似春江暖水,宠溺又无奈。
她一直都知晓,他盼着她不再怯懦隐忍,喜欢她桀骜姿态,她便可以做出来与他看,让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