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日,她瞧得久些的,还是夷安翁主。
闺中手帕交,感情甚笃,默契也好。
这会夷安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小公主缓缓往后退去。
她风寒未愈,咳得有些厉害,离君侧这般近总是不好。
天子沉疴愈久,甚是忌讳病疾之人,唯恐染上病气,让他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
果然,公主的咳嗽声传入他耳中,他蹙眉侧首,面上有些不虞。
公主识趣体贴,恭顺道,“口子上风大,儿臣恐风寒愈盛,又恐传给父皇,且往后避一避。”
“父皇,您也进来些,秋日风寒,莫伤到您。”
江怀懋闻女儿这般话语,生出两分歉意,笑笑道,“你自个歇着吧,只一点,莫乱走,离那熊远些。”
一句打趣话,虽凹地中的熊离三方座位、一处南门口不过数丈远,但周遭套着铁笼,两侧尚有羽林卫,这熊又是专门训练的,寻常怎能伤人。
纵是近些又何妨!
当然,公主向来听话懂事,轻轻向陛下道了声“是”,然后便尽量远离凹地,寻找自己的位置。
寻到了,她安静地跽坐席上,居高临下观凹地笼中的两头大黑熊。未几,外头最后一面黄旗升起,是寻猎者们已经拐入了南门口的梧桐道上。
周遭很静。
数个宗亲孩童,几位世家小儿郎,陆陆续续抵达封凉台。
孩童骑坐马背,侍卫牵着缰绳,缓缓而近。寻到的猎物寥寥,搁在各自筐内,一眼便能数清楚。
诸人也不会计较,都清楚今日不过一陪衬,猎物多来被安王和雍王两位殿下寻去了,无人与他二位争抢。
话说回来,其实安王也没有必要,早已定音的局面,风头且给未来储君便可。但那是个犟种,总还要争一争的。
先回来的孩童们,待清点完猎物,便尤贴身的护卫将他们扶下马背。猎物虽少,但有超过一半的孩童值得赞赏,他们的马从梧桐道一路过来,至这南门口的旷地上没有半分声响,驭马的水平很是不错。
有专门的官吏记下,以备后续武官的提前挑选。
江见月从席上下来,走上前看了会,不偏不倚夷安正好转头同她眸光接上。四目相视,眸光错开的一瞬,安王与雍王也走完了梧桐道,由侍卫牵着马缓缓来到南门口。
江见月的笑靥愈发美丽。
因为她的两位弟弟着实不错,英勇神武,各自寻回数箩筐猎物。跛足的野兔,撞头的羚羊,伤臀的小牛,折颈的狐狸……
不仅如此,他们驭马的水平也很好。随着侍者将猎物一样样清点,他们坐在马背上,马儿在他们胯/下,那样温顺臣服。
就好比这天下社稷与荣华,已经被他们稳稳握在手中。
她抬袖掩口轻咳,最后一次同夷安眼神交汇,返身重回封凉台。
“这是陛下首次秋弥观斗兽,不可有差。”
“两位殿下就在外头驭马点数,稍后便进来,都打起精神。”
江见月没有急着回席案上,对着因防护时辰到,正要从凹地处退守到台座两侧的羽林卫低声叮嘱。
羽林卫披坚执锐,默声听令,踏步无声走去指定地点。
她亦笑笑不再多言,只慢慢往席案走去。因给羽林卫叮嘱之故,她走在内沿,离铁笼有些近,大概两丈多的距离,是她手腕珐琅镯射程之内。
一枚钢针无声无息射入黑熊体内时,她正走到南边处,越过左右中贵人能看她父亲的背影。不用想,也能知道他此刻的神态,定是无比自豪。
【虎圈中不可有异味,猛兽多受刺激,亦躁乱,那便不能用香。 】
二月里,指着书简告知江怀懋的话浮现在耳际。
【你那么丁点小钢针虽染了麻沸散,阻一阻蛇蚁羊鹿还成,或是距离甚近不得已也能用一用。这般大的猛兽,射它尤似提醒它,快来吞你!尤其还占着你的鸡舌香,猛兽最忌香料,闻之兴奋起狂。 】
数日前,她遇猛虎而尝试之,师父亦如此说。
“护驾——”所以,黑熊受激而起,只一点铁笼声响,诸人还未回神,便听闻得公主一声急呼,“父皇,小心!”
她用足了力气喊叫,用足了力气冲向江怀懋处。
这是她人生一次奔向他,那样急切那样热忱,滚烫的一颗赤子之心。
于是,江怀懋转身的一瞬,便见长女扑来,那样纤弱单薄的躯体却丝毫没有躲闪,扎扎实实挡在自己胸前,亦在瞬间转身抬起左腕扣动镯子上暗扣。
而她原本身后,一头黑熊正朝着这处猛撞铁笼,另一头闻声而起,亦四处乱窜。整个铁笼摇摇欲坠。幸得周遭侍卫反应甚至快,内里的羽林卫,外头的弓箭手,一应臣奴全部围来这处。
片刻间,长矛乱箭射杀了猛兽,侍者随从围住了君主。
君主头一回用薄茧丛生的手握住长女肩头,柔声问她可有受伤?
“父皇如何?”公主面色惨白,喘息摇首,“儿臣无碍,幸有这镯中钢针,滞了黑熊步伐。”
一句话,凶器成了法宝。
“无事……皆无事,好,好!”江怀懋心定,一口气散,面容便褪尽血色。左右有太医监随行,诸人多少回神落心。
却闻得外头尖锐声起。
是马嘶和人嚎混在了一起。
【马于静声处不可闻声响,否则亦发狂。 】
这也是二月里看到的书简上的话。
当是这处惊天声响,外头慌忙救驾,刺激了南门口驮着皇子的马匹。
闻声最先变色的是陈唐二人,他们的孩子还在马背上,一声“护驾”将所有人的心和足都移向了天子处。
来去须臾间,出不了大事。
他们的身侧还有伸手矫健的侍卫。
纵是跌下来,受点伤也无甚要紧。
人母之心,如此思。
然人母都来君侧,何论旁人。
所以陈婉踉跄奔出看到面前场景时,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
四岁的雍王殿下已经滚在了地上,受惊的马扬蹄直接从他手臂碾踩到胸膛,而在这个瞬间跃来的禁军持刀朝马面劈下,马被砍倒地,半边身子却又压在了孩子腿上。
那样小小的一团,战栗一抖,半身都是血。
而安王仿若比雍王幸运些,他被夷安翁主提前一步拖出马下,避开马蹄,这会正被抱在手中,交给他的母亲。
却不想,唐氏发出更加惨烈的哭声,声声嚎唤“吾儿醒醒!”
安王薨了。
片刻前,内场公主的急唤声起,最先反应的是夷安翁主。
亦是她第一个应声喊的“护驾”。
但她去救的却是两位殿下。
在所有人都将心思放在救驾上的时候,只有她冲入受惊马匹乱奔的场地上,看见两位被甩下马背伤势不重的皇子。
周遭场面混乱,有声而无人,她先救了就近的安王。
不知怎么撞到马蹄,她宽大的广袖拢着安王的头,掩在袖中的手掌并指发力,便传出了骨头碎裂沉闷又清脆的声响。须臾间,她出手于袖中、施掌拍马避开,那马就往雍王处去。
一气呵成的动作。
于是,就有了陈婉出来看到的一幕。
于是,便成了这当下情境。
安王撞上马蹄折颈而死,雍王被马踏生死未卜。
夷安翁主救护皇子,手腕骨裂。
救人的翁主到底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被人扶着挪去了同样因救人受惊的端清公主处。
姐妹二人歇在一起,惶惶而颤,好生可怜。
翁主毕竟长了几岁,未几看起来面上已经稍稍平静下来,将端清公主揽入怀中,抚拍她背脊。
“雍王还有口气!”夷安附耳道。
小公主往她怀中靠紧些,闻她跳动得有些快的心脏,顺着她胸口道,“不要紧,有人会送他一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继续红包!
第20章
秋弥最后一日的惊变, 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整个上林苑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公主翁主受惊,安王薨逝,雍王伤重还在救治中。而天子被刺激之下, 痰血迷心,本就靠汤药吊养的身体彻底垮下。
一时间,禁中事宜尽数托付给了苏彦和楚王章继。
当前三项重点事宜,救治雍王, 保护陛下, 调查封凉台事件,在二人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其中第三项调查封凉台事件, 不过两昼夜, 便已经查清结案。
两位皇子坠马, 皆是因静地处马儿突闻声响生躁所致。
而这声响来自于黑熊受惊造成的混乱。
那黑熊何故受惊,便是这案子的关键处。
经两日调查, 竟是虎圈观中的驯兽奴告罪, 黑熊受惊,乃因数年未表演之故,此番训练仓促, 疑熊未曾完全适应, 如此突发兽性。
九月初五晌午, 夷安恢复了精神,来江见月处告知从其父梁王那处听来的消息。
因雍王伤得太重,不好挪动,眼下只从封凉台回了建章宫,故而江见月同其他宗亲一道, 尚且住在西边的双阙台。
她闻这话,只觉这桩案定得委实敷衍了些。
主事的苏彦和章继, 一个代表世家一个代表宗亲,都是个顶个细致严谨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断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