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
御辇中,江见月与苏彦对望了一眼。
苏彦道,“长生所指,之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长生回,“之前能看到乞丐,今日却连影儿都不见了。”
江见月捋着腰间环佩,垂眸低笑。
銮驾出行,自当清道,乃是为了安全。然“安全”二字外,还有一层不欲不敢让天子知晓的虚伪。
从来盛世繁华不易,粉饰太平可以。
苏彦看着稚子,眼角亦溢出一点笑意,颔首道,“关于缘何前后不同,这个问题要完全讲明白,需要很久很久。或者说,靠旁人讲,那听的人多半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是长生还这般小。”
长生瞧着父亲,意思是不和他讲了,但他想着那些人,心中好难受啊!
却闻父亲又道,“长生若是此刻难过,不开心,便说明你有怜爱之心,洞察之力,如此长生就非常棒。”
“那长生可以做些什么让他们少可怜些呢?” 长生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给他们些吃的吧。”
他的眼睛很是明亮,转头望向母亲,“我和阿母一样,以后不过生辰了,把银钱挪出让夷安姨母和太常赈济时,算我一份。”
“长生和阿母不一样,你的父母都很爱你,他们会好好伴着你。”江见月握着他的手, “你可以布施,但生辰还是要过的,这不矛盾。”
孩子闻这两全法,心中顿欢。
苏彦揉着他脑袋,眉眼愈发柔软,“但是长生若想让他们能多些吃饱穿暖的日子,或者说让这样的人少些,就还需要做些旁的。”
“阿翁快说。”孩子眨着水灵的眼睛,十分急切。
“记住他们。”
长生张了张嘴,“然后呢?”
“没有了。”苏彦的神色却温柔又坚定,“就这么简单,今岁的长生,只要做到记住他们,就可以了。”
长生又看阿母,阿母亦冲他点头,“如今,只需如此,记住他们。”
“长生记住他们。”孩子重复道。
“如此,长生就不难受了吧!”苏彦将他抱来膝上,“晚间你不是还邀请了许多朋友,在你宫中开宴吗?好好招待他们。”
长生想着这几日看见的人,又想双亲对他的要求。
如此简单,怎么可能忘记嘛!
心中松出一口气,又腾起一层成就感,再想晚宴,整个人明朗又欢愉。
长生在外头玩了数日,回来宫中未几便歇晌入了梦想。江见月连日未见他,昨个方接到人,眼下半点分不开,只留在明华宫伴他午歇。
苏彦看着榻上的母子二人,给他们各自搭了条薄衾,将冰鉴调降风息,如此合门出来,入麒麟阁同阴济老先生品茗论道。
二人皆是从前朝朝堂辅君走到如今新朝再扶帝王,所论便绕着这些话头。
老者道,“可有片刻瞬间,后悔辅佐一个女子为帝,与天下为敌?”
苏彦未直应此问,只道,“从前朝到今朝,辅佐帝君,唯有一愿,君明也。”
“后有千百想,何为明君也?身正,名贤,德高,力能,威望,可惠于民而定于国……是耶非耶。”苏彦淡笑缓声,复道,“乃当结合时局论。”
“时局?”老者遂问,“当下何局?”
“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大魏里子根基亦薄尔。”苏彦话落,斟茶奉与尊者。
老先生饮一口茶,“是故如此时局,苏相之明君之愿又当如何?”
苏彦这会没有很快回话,只陪着饮了口茶。目光隔窗望向女帝休憩的殿宇,半晌道,“乱世自当权重也,唯集权尔。权在一人手,则万心皆定也。”
老者眉心跳跃,炯炯眼神盯其身,当是未曾想过对面的的青年竟是这般想法。然回想过往种种,从其身负半身前朝血却拔剑反前朝,生为男儿却甘辅女子上君位,从世家出却欲集权交付寒门手,便知乃当属礼仪君子皮,下掩一颗叛逆心。
某种程度上,他与女帝本就是同路人。
故问其曾悔辅女君否?岂非笑话!
老者捋须自嘲,复又问,“权集女君手,需郎君交出手中权,郎君愿意,怕属下心不甘,又当如何?”
“若是步子快,怕是人心反,刀剑加于郎君身,惧怕否?”
“今已有妻室,自惧也,怕也,惜命也!”苏彦搁盏,笑叹,“故当徐徐之,望能将我之权柄平顺移入吾妻手。若是不能——”
他垂下眼睑,笑意朗朗似明月清风,“便待我夫妻百年后,共传吾子。”
*
这日晚间,皇城诸宫内,当属明华宫最热闹非凡。庆贺储君的宫宴原在午时昭阳殿中已经结束,而此刻五岁的小太子在自己宫中宴请他的小伙伴,是他的私宴。是故他的一双父母在将将开席时露过面后,为不让孩子们受拘束,早早摆驾离去,只剩了光禄勋和卫尉夫妻二人护掌此间。
而皇城外,朱雀长街上,依旧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在距离朱雀门的一处巷子口,歇着一架马车,车上下来一对带着面具的男女。
青年递给女郎一截彩绸,摇着折扇道,“牵好这个,莫摘为师的面具。”
女郎哼声接来,“十余年前就摘过,早不稀罕了。”说着,扯过彩绸往长街走去。
初时一前一后走着,未几两人便并了肩。
“不是说晚间也抱着长生睡的吗?如何随为师出来了?”苏彦摊开扇面,挥去漫天流萤。
“约莫弟子尊师重道吧。”江见月行径小贩跟前,挑了盏美人灯,“师父若不要弟子随着,弟子便回去了。”
她说着,扔下彩绸,提灯返回。
这是乞巧节,她一松彩绸,周遭人便齐齐望过来。
有诧异这郎君如何惹怒了爱人,在这日被断绸子?有遗憾在今个被断了绸子,尤似牛郎织女断桥难连,这辈子都只能孤独终老了。也有好心者,开口催促赶紧追去,片刻功夫断稠还是修补得起的……
自然,青年郎君反应极快,彩绸未着地,便被他抽起,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塞入女郎手中。
摊开她手掌,才看见她掌心拢着彩绸端口的无数脱丝线段,分明还是连在一起的。
“臣是纸鸢,归心于陛下掌间。”
情话脱于情人口,情人闻之自喜。
江见月重牵彩绸,“朕爱长生,白日已伴,也爱苏相,夜自会之。”
“臣如是。”苏彦低声道,“乃一日不见兮三秋也,特待今夜七夕,与君共赴。”
星辰漫天,银河倒挂,两人走在烟火人间里。彩绸慢慢拖向地面,握在两端的手一点点靠近,最后十指扣住,唯话语簌簌。
江见月道,“难为你想出这样的礼物赠给长生以补之。”
“想了许久,如今长生温饱荣华皆不缺,我能给的富贵权势你都已赠与了,委实想不出还能赠他些什么。” 苏彦道,“如此思来想去,且授他一课,观民间苦难,纵是近如皇城,也依旧有民生艰难。如今我们为他撑天地,望来日他早掌天下。”
江见月顿足,抬首看他。
隔着两幅面具,四目相视。
苏彦坦然,“一抹私心,想有一点闲余,带你去看看山河草木,做两日寻常夫妻,过一段平凡日子。”
女郎靠在青年肩头,月下人影重叠,慢慢移向朱雀宫门。
“御史台公审后,天下皆以为是苏相强爱陛下,而陛下为子而不得已与之齐眉。可我瞧着,陛下分明也爱极了苏相,何来勉强之态。”不远处,有人识出两人身姿轮廓,一女郎盈盈开口。
“本就如此。若我没有猜错,该是陛下先动的情,而后叔父情难自抑。”苏瑜望着已走入宫门的两人,转首对苏亭道,“我年少钟情陛下,误她许久,一念之差更是几欲使她和叔父情绝。亦不曾珍惜你之情意,如今你我即将大婚,我不否认曾经爱过旁人,只能保证日后唯你一人。”
“足矣。”苏亭看手中彩绸,抬手掀他面具,看梦中面庞,“年少,谁都有爱人的权利和资格。更非我爱了你,你就要来爱我。亦如你爱陛下,她也无需便要回应你。皆是正常的。”
“而如今,你心爱过人,我身嫁过人,我们两清。往事付流水,且看来日。”
夜色静谧,流萤闪闪。
苏瑜伸手,掀开她面具。
后又掀开她盖头。
是君主在上,长者在堂,红烛成双,鸳鸯交颈。
苏氏州牧府中,时隔数十年,终于再迎盛事。
女帝携储君同往,朝野来了十中之八的官员,杜陵邑处持着分寸让乃舞阳夫人和永宁侯为代表来此祝贺。
苏彦在堂前观宴,一眼往下去,确乃祥和温平。
舞阳如今已过天命,相比前两年内敛了许多,除了重大节庆入宫看望陈婉,寻常已经不出杜陵邑。
永宁侯赵徊在早年,便是诸舅父中待他和苏恪最亲近的,亦是他母亲茂陵长公主最疼爱的幼弟,如今亦得陛下圣眷,连着长生也很喜欢他。
论起长生,苏彦抬眸看过,刚刚从母亲身边走去新郎那桌的团子,因前头知晓了于苏瑜的关系,这会正敬他酒,在问他,“新娘不来吃饭,会不会饿?”
杜陵邑上见过一回苏亭,月初生辰宴又见一回,俨然也熟悉了。
苏彦看他迈着小短腿,走在席案间,礼仪有,淘气也有。
满脸的欢喜,在宴散时一点点消退在皱起的眉宇里。
好在流水宴连办了三日,满足了他参宴的心。只是累她阿母,日日私服出来接他。
总算宴罢,太傅给他收心。
江见月问了他几日课业情况,身子状况。
太傅道,“殿下不曾分心,玩时尽心,学时用心,很是不错。”
太医令道,“脉象稍有浮弱态,乃前头心绪激昂之故,致疲累,无大碍,正常作息便可。”
江见月便放了心。
七月过去,转眼八月间,日子一切如常。
然近来苏彦却觉江见月不太对劲,数次对他欲言又止。在连着两日宿在明华宫后,中秋宴散,他将人圈在榻上,问她在想什么。
小姑娘安分缩在角落,抬起亮晶晶的杏眸瞧他,“你猜!”
苏彦笑,“你是不是不想让长生回洛州?”
江见月挑了挑眉,点头,“虽说他已经过完五岁生辰了,病情也控制了。但他没有出过远门,骤然换个环境……我不放心”
刚沐浴出来,她身上还占沾着水汽,苏彦给她擦着长发,“这些都是小事,一路医官跟着,你我亦都在,洛州处一应衣食用具我也都安排好了。你不若说说旁的理由!”
“那我便说一说。” 江见月坐起身子,正色道,“此行送长公主遗骸回去,若长生同行,一来出禁中,离皇城,沿路漫漫。再者入了洛州后,一应宴会,往来人口虽说有禁军严格查检,但到底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就是不放心。”
“我是天子,他是储君,然立国不过十数年,天下人心未定。”这话已经足够明白,她未再往下说去。
苏彦没有说话,退身下榻。
“我知道我应了你,君无戏言,那处亦是你的双亲……”易地而处,江见月多少理亏,“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