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苏彦去而又返,手中多了卷奏章给她。
“此去洛州,八百里之遥,太子甚幼,念君体安康,臣谏之,太子留禁中,日后再行孝道。臣赵徊领亲族奉。”江见月往下看去,已经盖了相印,苏彦批过,同意。
“连外人都能这般考虑,我为人父,自然虑之。”苏彦收过卷宗搁在案上。
“那你还一遍遍问我。你不早说,害我来回踌躇了还几日!”
苏彦回来榻上,捏了捏她面庞道,“陛下踌躇,乃不忍伤臣,臣觉万分珍贵,想多看两日。”
“看我着急!”江见月哼他。
“臣不敢了,这不赶紧说了嘛。”他将人抱回枕上,用身体道歉。
“顺带查一查陛下课业。”男人喘着气,“看看陛下对时局的见解。”
“如何?”
“好……”苏彦牟足劲,“陛下知晓人心未定,未曾被一时平静迷住眼,尚有警戒之心,便该如此,长|枪握手”
“朕握不了,苏相举着便好。”江见月缠着他腰腹,“慢、快些……”
*
苏彦榻下做事,方是真正快速。
翌日十六,将批复的卷宗发回杜陵邑赵徊处。又因天子与储君都不再赴洛州,遂定于提前两日入杜陵邑,参加迁陵仪式,算是另一种尽孝方式。
因八月廿四天现异象,太常仆卦,后奏天子曰,设祭坛祭祀六神三日,需天子同行,至廿六结束。而杜陵邑的迁陵仪式在廿六、七两日,苏彦遂带长生先行。
临行前,乃廿六晌午,江见月抱着孩子上马车,揉着他脑袋道,“阿母晚膳便至,要乖一些,听你阿翁的话。”
苏彦在车中接过孩子,看她一连三日理政又参加祭祀,凹下去的眼窝,一脸疲相,“就两日,你不来都无妨。今日祭祀结束,你好好歇一歇。”
“看情况吧,实在太累,朕便不来了。”按理,七月苏彦都带着长生出游四日了,父子二人相处的很好,他照顾长生从来尽心又用心,无什可担心的,但这日江见月莫名心跳的厉害,好半晌,她道,“亲我一下。”
车驾中父子二人甚有默契,“谁亲?”
他们在里头还好,江见月在外头,周身皆是臣仆侍卫,到底红了脸。只一松手,让帘子落下。
隔断彼此目光。
*
苏彦此番带长生出行,用的是天子御辇,杜陵邑自还是按照往常礼仪接驾。一切同去岁无异。
舞阳夫人同赵循、赵律、赵徜三位侯爷领亲族侯在杜陵邑入口,后引储君上广阳台。这处迎接的依旧新平翁主苏恪和永宁侯赵徊迎上前来。只是多出三人,乃新婚不过月余的苏瑜夫妇,还有其母温似咏。
长生见到苏瑜和苏亭,很是开心。大半个时辰的仪式结束后,正殿开宴,他本坐在殿中最高处,苏彦坐在他左首第一位,看护着他。
然宴中觥筹交错,孩子到底坐不住,尤其是每一轮敬酒,纵是与他无关,只因他坐在那位置上,大家便都要以礼回敬他。
累的他不厌其烦。
以往虽也赴宴,但这都是阿母的活,他坐在如今阿翁的位置,很是自在的。
酒过三巡,他扯了扯苏彦袖子,“阿翁,我能去和阿音同坐,寻堂兄他们玩会吗?”
“殿下,你可以来姑母处,姑母喂你膳食。”说话的是苏恪,瞧苏彦神色自然不放心孩子出去玩的,苏瑜苏亭才刚新婚,没有带孩子的经验,遂开口提议。
“阿姊罢了吧,你连亭亭都甚少带过,我可不放心。”苏彦打趣开口,吩咐阿灿伴着,领长生去了下首苏瑜夫妇那一席案上。
未几,阿音翁主也被请了过来,苏瑜挪过席案在一旁。原处留苏亭带着两个孩子玩乐用膳。
苏瑜的那个位置,可随时保护长生,而送来的膳食皆是按照前头食谱所载,且都是由赵徊督促验过。再者,这处长生随母来过数回,原是无甚担心的。
但苏彦还是慎之又慎。
不知为何,这日脑海中总是想起不久前同阴济论道的话语,“当下依旧是乱世也。皇朝更叠,开国国君四年即崩,二世帝王女儿身,十五年来双目偶见安平,不过是表面浮华,人心未定者多矣……”
“殿下,上座吧,一会就散宴了。”待又一次话语萦绕耳际,苏彦忍不住开口将人唤回。
长生“哦”了一声回首,尚是一副眉眼粲然的模样。
苏彦一颗心定下,看着他与同桌的苏亭,阿音拱手告辞。
“阿翁抱吧。”苏彦起身,接过孩子。
“阿翁不是让我回正座吗?”长生侧靠在他怀里,仰头笑盈盈问道。
“阿翁抱抱你。”苏彦觉得这样才踏实。
满殿诸人,朝殿上望去,或笑或敬,继续酒宴。
苏彦举杯与人同饮,长生在他怀里玩那枚刻着他名字的玉佩。
却闻“咣当”一声,苏彦莫名心悸了一下,垂首看地上玉佩碎成两半。
日出有曜。
曜上生裂,似光芒折断。
“阿翁,疼……”
苏彦惶惶抬眸,见到一只小手攥着自己衣襟。再看,长生口鼻都渗出血来。
“医官!方桐!”苏彦一把抱过孩子,急声唤人,“光禄勋看顾现场,传禁军封死杜陵邑,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时间,满座皆惊。
方桐随身侍奉,转眼便识出是中毒情态。
“查太子膳食,正座和左首第三席。”在殿中榻上就地抢治,苏彦抱着孩子,眼看他喷出的血越来也多,只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然,他话落,只闻殿下发出惊呼之声。
竟是小翁主七窍流血,战栗倒地。
“吾儿!”妇人崩溃扑去。
“亭亭!”又一声,是苏瑜的声音。
“亭亭——”苏恪亦出声,提裙踉跄起身奔去,没有抱住女儿,只被喷了满衣襟的血。
新婚的女郎跌在郎君怀中,气若游丝。
医官分而救治。
满堂惊恐又死寂,在无数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响和一点中毒人的□□声中里,忽有声响从外头传来。
是黄门尖利的嗓音,“銮驾至。”
苏彦猛地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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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是八月末,即将戌时,天早就黑了。
十二位提着羊角灯引路的宫人在正殿门前分成两列,左右排开,现出女帝身形。而她的身后,随行而来的三千卫亦列队散开,训练有素地站定在护守君主的位置上。
于是大片幽深黑滚的天幕悬在她后背,同她的玄朱冕服几欲融为一体。如此便将她衬托的有些可怖。
因为玄朱冕服上的章纹皆以金线绣成,还有滚边的朱领鲜亮红透,如此玄色融尽黑幕中,便如血肉隐去,脱剩一副骨架。
冷金泛青的骨骼, 血色淋漓的筋脉, 和一张几经惨白的面庞。
若非还有她青丝云鬟上的华胜闪光,步摇晃动, 烛火照出她的影子, 鸡舌香弥散她的气息。
苏彦回首这一眼,便觉她已经形神俱灭。
本来说好的,太累就不过来了。申时四刻的时候, 苏彦还收到了她的飞鸽传书, 确定不来, 让他掌宴。
但那样累,她还是来了。
大抵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尤似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歇晌起来,阿母问她生辰要吃何种寿面,问完离开, 让她待在房中便好,说是午后风大不要出来了。
极寻常的一日, 寻常的对话和来去。
但是她却非要一路伴着阿母送她出去,又在院门边目送了许久,直到身影看不见。
然后,不到小半时辰,她便没有阿母了。
前朝的皇帝派人乱刀砍死了她的母亲,剥光她的衣服吊在城楼上。但是因为出于政治和利益,她依旧需要荣养他投降的族人。
皇朝更叠,千百年来,这原是自然事。
她走过匐身跪地的前朝宗亲,踩上阶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一闪而过的念头,她没有再多想。
只是开口问,“朕能带他回宫吗?”
这么多年了,那里也算是她的家了,能让她觉得安全些。
其实,这是个很突兀的问题。
正常的,她该问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又或者她该惊慌失措,雷霆震怒,但都没有。
突兀的问题,犹如这一刻她突兀的冷静。
意外地,太医令擦着额角汗珠,给她回话,说是暂时用针灸护住了太子心脉,回去也可,且那处有太医署,有更多的太医和药材,可以斟酌用药。
于是,闻孩子低弱的一声“阿母”,她便对着他笑。闻苏彦喊她“皎皎”,他当唤了她几遍了,这一回,她应了他。
然后,从他怀中将孩子接过。
苏彦仿佛有些无措,把孩子给她时,手抖得厉害。
江见月抱着孩子,与他说,“我照顾长生,你把事情查清楚。长生无恙,一切好说。”
銮驾来而复返,子时便抵达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