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些药不要紧,左右是用的起的。”苏彦照顾至今才不到一年,中途又离开了三个多月,已觉养育一个身患疾病的孩子是多么艰辛。何论前三年他还更小,病得更重,都是她一人抚育。
每每想起,对他们母子二人,总是又愧又痛。
“本相记得,去岁时医嘱道,未来一两年内控住这般状况,如此日后只要他不患旁的大症,不受伤,便可同其他孩子一样,年寿可常。可对?”
方桐拱手道,“确乃如此。殿下这病暂时除不了根,是故纵是控住了,这味病到底潜在。再者他的根子比寻常人弱些,若是患了旁的病症或是受了重伤,极易引出旧症,届时数病齐来,便是艰难。”
方桐回禀毕,又说了些旁的,苏彦皆一一记下。入夜后,整理成册,只自己和江见月,还有太医署为数不多的几位医官记下,小心照养孩子。
又是一年除夕至,这年宫宴上,最为引人注目便是名儒阴济的现身。由丞相在城郊亲迎,女帝于未央宫前殿执镫引路,直至昭阳殿赴宫宴。
席案设在太子下首第一位,后随十八子弟皆入席。
翌日,景泰十二年正旦会,阴济于未央宫前殿参拜女帝,受封太子太傅一职。而原该入明华宫再受太子的拜师礼,被女帝改成了亦在未央宫行礼。
于是本只为一宫所见的储君拜师礼,这厢为整个朝野俱视之。
众目睽睽下,一国储君三拜,见师恩,问师安。乃给足了阴济面子,亦现了女帝十足的诚心。
至此,明华宫文官一派构建完毕。
从雍凉宗亲,到世家高门,再到前郢赵氏,皆俯身拜贺。肉眼可见,大魏开国至今历经两代君王,十五个春秋,俨然似旭日东升,稳步向前,根基愈发巩固。
有一刻,前郢赵氏亲贵的眸光,以舞阳为主,扫过殿上幼子,那个大魏未来的第三代君主。
正月过去,新的一年开始,朝中如常运转。
尚书台开年论政会上,提出的五年计中,乃皆针对军事。
一处是冀幽两州迟迟不曾平定的叛乱,去岁苏瑜攻下幽州四郡,原幽州处的郑峰投向冀州唐毅,唐毅遂以冀州上党郡为大本营,携十六郡之地,自立为宋王,彻底同大魏分庭抗礼。
一处便是南燕,根据暗子带回的消息,钟离筠筹备的第四次北伐已经过半,估计两年内边境又将不安。
故而,尚书台定下的未来五年规划,简而言之乃平东防南之策。
江见月没有异议,观阅过卷宗后准奏。后将事宜下达到丞相,太尉,楚王三人处细化实施。
而苏彦在处理这处军务时,分化出一个支点,便是为明华宫添置兵甲人手,择一位禁军首领。
这原是很简单的事,三千卫,羽林卫,乃至苏将军,煌武军等这些军队中,皆可择选,无需特议。
这样提出,江见月在宣室殿闻过,须臾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亦同意了。
彼时,其他朝臣已经退下,苏彦有些讶异道,“你不听听我的缘由吗?”
四月天,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今岁自开春后,长生还未发过病。细算,除了一点风寒,已经半年没有发病了。江见月心情愈发舒畅。
只凭窗观春色,满面春风道,“你不就是想打算让苏瑜回来吗?一来给他设个职位,乃是为长生的明华宫内,武官的构建。同时亦是为了苏家军的走向,师兄去岁年末收了幽州四郡,战绩不俗,你想要慢慢将兵权渡过去,可对?”
“陛下英明至此,那觉得还有旁的缘故?”
江见月接来他奉上的茶,上下打量他,“苏相徇私。”
苏彦但笑不语。
“是你阿姊求你的吧!想要师兄回京,让她女儿女婿绕在膝下,不去那至东苦寒之地。”江见月瞧着苏彦错愕神色,谴退侍者,将窗牖合上,走来他身前,“去岁在杜陵邑祭拜长公主,迎君宴上,朕便看出来她母女两有事相求。为此,苏亭还给长生试毒呢。只是她们未提,朕便也不曾理之。”
“陛下神算,如此应否?”苏彦避过些,蹙眉道,“这是在宣室殿。”
“举手之劳的事,有何不应的。再者——”江见月饮来一口水,拉过他衣襟,踮足渡给他。
待口中水尽,她捏了捏男人红透的耳根,素指触在他唇瓣,“苏相夙兴夜寐,白日处理公务,晚间照顾小儿,这样辛苦,四月天上火起皮的,朕如何忍心拂你意!”
出冬开春,暮春入伏,换季的日子里,苏彦每日夜里,都宿在明华宫,一夜两次的看顾长生。
江见月在椒房殿中,很是心安。相比前些年,气血好了许多。
“过两日,臣便搬回来了。”苏彦吻过她素指。
时间不禁数,窗前杨柳色萋萋,迎来菡萏正芳,池塘蛙声一片。
苏瑜同苏亭的婚事,经太常推演吉时,定在了七月廿十,江见月遂传他于六月初回京。不想归来时,已是六月末。
他在宣室殿面圣,彼时苏彦和长生都在。一个是论政,一个是听政。
此间政务,谈的便是苏瑜回京任明华宫禁军首领一事,不想他却拒绝了。
苏瑜给女帝奉上带回的卷宗,拱手道,“臣离京近七年,从荆州到幽州,一路东去,数年未归,京中之人事,已经多有生疏。然在幽州边地上,却越发熟稔。陛下请观臣所绘地图卷宗,乃幽州地貌,风物,以及部分冀州的内容。大魏开国十余年,东地一直未平,今总算有些精益。臣不谦说一句,明华宫处多有人才可用,然幽州处此刻除臣外,难寻第二人。恳请陛下留臣在那处,臣一样尽忠陛下,定我大魏山河。”
江见月阅过卷宗上细致的地图,整洁的标注,密密麻麻的纪录和心得。又看他被边地风沙吹拂的黝黑面庞,面庞眉宇里隐去的年少矜贵温雅,多出的铿锵坚毅,最后目光落在他那条臂膀上,只笑了笑,让人将卷宗挪给苏彦看。
“师兄旧伤安否?”苏瑜说了那样多,江见月最后问了这样一句。
“谢陛下关心,臣很好。”苏瑜面上多了抹笑,坦然道,“秋冬季遇阴寒偶有隐痛,但陛下昔年赐了方子,臣一直用着,甚好。”
想了想有些报赧,微一低头,“亭亭还学了针灸,效果也可。”
江见月闻言,目光同苏彦接上,“如此,朕自然尊重你的意思。你且去同你未来新妇解释吧,可不是朕不体恤臣下。”
“多谢陛下。”苏瑜拱手告退。
“你、也是苏大人吧?”长生突然开口,“苏大人请留一留。”
稚子骤然出声,殿中三位尊长都有些讶异。
“臣在。”苏瑜朝他行礼,“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长生在这处听了半晌,大抵听明白一些,就是这人不愿去他宫中当官,但是具体缘故他还没有听懂,遂问道,“苏大人为何不愿来孤宫中?可是觉得孤有失当之处,你说,孤自省之。”
椒房殿中有生父教养为人为君的礼数,明华宫中得名儒教学百书千经,小小的孩童,言行已经有了储君的轮廓。
“殿下言重了,非殿下之故。乃臣之因由,臣在边地多年,一时无法胜任殿下宫中之职。”苏瑜恭敬道。
长生闻这话,稍稍理解些,遂仰头瞧他,觉得同自己阿翁有些几分相似,很是亲切,“既非孤不当,那孤请你赴孤的生辰宴,可好?”
“七月七,还有数天尔。”
这是长生五周岁的生辰,近来他亲自邀请了许多人,杜陵邑的阿音,太常家的陆九郎,夷安姨母家的三哥哥和七妹妹,这会又邀来一个。
“臣自然来的。”苏瑜看过江见月和苏彦,含笑对着孩童道,“那臣礼尚往来,请您赴臣的婚宴,殿下可赏光?”
长生频频颔首,掰着手指计算。
生辰宴,婚宴,还有送祖母回洛州的临行别宴……
他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那孤的祖母回家,还有宴会,苏大人也来吗?”
苏瑜顿了顿,笑意愈发明朗,“来的,那也是臣的祖母。”
长生“啊”了一声,直待人都走了许久,还觉脑子打结。终于在晚膳时,在阿翁口中,理清了些关系。
但这会,他最期盼的还是即将到来的生辰宴。
这是第一个,阿翁阿母都在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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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长生胎中带出的病, 从来体弱,周岁前几欲无法养活。江见月听宫中老人的说法,不宜大肆庆生, 免小儿承受不起。是故满月礼,周岁宴,都不曾举办过。
直到孩子两周岁才办了一场生辰宴。宴上提出立其为储君,后逢七月半盂兰盆会、八月洛州林氏案, 漫天流言道其为邪祟, 传至翌年。
翌年三岁,因苏彦认下其身份,算是重得清白。然彼时苏彦伤重,江见月带着孩子在深宫,心绪杂乱,虽也请了一些亲贵给孩子过生辰,终是她一人伴着。
去岁倒是平和年岁, 然他为子奔波择其名儒,又错过了孩子生辰。
至今孩子五岁大,苏彦当真是头一回陪他过生辰。
用长生的话说,是第一回 ,阿翁阿母伴着的生辰宴。
这日已是七月初七,乃储君生辰,又逢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整个长安皇城都洋溢在一片欢腾中。朱雀、玄武、昭台三条主街道上,大道连促狭,小径锦绣色。林立的酒肆结彩,店铺张灯,往来出入香车宝马无数,玉辇纵横,金鞭络绎。
午后,朱雀街设太常祭祀,太仆祈福;玄武街聚四方游士,作百戏,施幻术;昭台街鼓瑟笙箫,花车琳琅。
天子御辇出禁中,行皇城,九卿陪乘,羽林拥护。此番御辇同平素无异,乃八骑设驾引路,女帝端坐轿辇中。唯一的不同是,御辇后,另设六骑车驾,乃国之储君,相父同乘。至此行经三街,观戏闻欢,与民同乐。后返回,六骑车驾空空,是为天子御辇中,三口齐座,乃夫妻并肩,子嗣置中央。
出来时君臣和谐,归去时齐家合乐。
“阿母,阿翁,今日的人与景,为何与之前不同?”御辇已经离开朱雀长街,上了北阙甲第,即将进入北宫门。
周遭沸腾人声,歌舞喧嚣,皆慢慢安静下来,长生终于忍不住同双亲开了口。眼中神色也从开始的惊喜欢悦变作了好奇与不解。
原是为补前头不曾陪伴的四年生辰,苏彦提前四日便给他庆生。是故从七月初三开始,带他出宫玩乐。
初三日,他们晨起出宫,那会才平旦。苏彦说带他去早市用早膳,尝尝百姓膳食。长生自是欢喜。
许是出宫时辰太早,又是去的郊外,长生坐在马车中,一连行过两座桥,都看见桥下躺着人。他们穿着破烂衣衫,身上没有被子,躺在露水丛生的地上,身侧放着一个又脏又破的腕,看着格外可怜。以至于阿翁带他去城东十里巷用了美味的甜豆腐脑,他想着那些人,便觉得无甚滋味。索性阿翁知他心思,与他说,已经派人给他们膳食,他方松下一口气。
这日他住在阿翁的私宅中。
翌日初四,苏彦午膳后带他在城东集市游玩。他看了傀儡戏,买下三个驱魔面具,尝过泡在羊汤中的胡麻饼,还偷吃了一个糖人,玩的不亦乐乎。但在不起眼的巷子边、在矮墙根下,又看见了许多乞丐,不分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没有吃的,更没有玩的。
两日后乃初六,回来皇城,已近日暮,再次途径那两座桥。他本来有些累了,正卧在苏彦腿上小憩,不慎被外头吵嚷声闹醒。掀帘看去,是桥底下的乞丐在打架。苏彦现了令牌,寻来一个内史座下的衙役问话,得知他们是为了争抢半个发霉的馒头才打起来的。
长生听后眉头皱得紧紧的,想起三日前出宫的场景,于是问苏彦,“阿翁,您就给他们送了一顿膳食吗?”
苏彦没有回答他。
当晚他们没回宫,因为玄武长街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表演,江见月也想看,于是避过御史台,私服出来与他们汇合。苏彦从丞相府中牵来之前的那匹骆驼,让母子二人坐在上头。然后给商队一金,牵着他们走在其中。
长生坐在高高的鞍甲上,背后是母亲温暖柔软的胸膛,足矣他倚靠;前头是阿翁每一步都坚定无误的步伐,在给他引路。
他安心又开心。
只是大抵坐的高,便看得远些,他看见在一些无有灯烛的小道上,隐约有蜷缩着的骨瘦嶙峋的人。
骆驼商队的表演甚是好看,夜空中还放着烟花,吸引走他的目光,他便去看旁的了。
因惦记翌日也就是今日七月七,他的正式生辰日。他在精彩刺激的骆驼商队表演中,忘记了不开心的事,只早早酣睡入梦,等着这一日的到来。
然到了这日,再来玄武长街,再次临众人高坐,他又想起了之前数日中,无论是皇城外还是皇城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繁华乡还是寻常地,他都能看见吃不跑穿不暖的人。但是,今日却没有看见。
故而,才有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