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帝沉默片刻。
宣明帝道:“放肆。流疏……是朕最疼爱的孩子。尚未婚嫁,流疏如何出山?岂不让世人嘲笑?”
张秉微抬眸,目光掠过屏风。
烛火在屏风上拨开一道光影,光影如同风雾,映出其后的佳人身形,影影绰绰。
张秉面不改色,始终平静:“长宁郡主本就是小公子的未来夫人。小公子如今误会北周诚意,以为我们只是将他当药罐子。但陛下龙体正健,分明是疼爱子侄,哪是他以为的那般?必是南北分离太久,南周皇室不信任我等,在小公子耳根边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
张秉实在能说会道,虽神色淡淡,语气矜贵,身上有着世家讨人厌的贵气,却到底让宣明帝脸色好了起来。
张秉:“旁人既能误导小公子,我们也能将小公子带回正途。长宁郡主若亲身相迎公子,想必小公子会信任我们。”
张秉又想了想:“听闻长宁郡主花容月貌,仙子下凡。臣僭越,私以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傲气不敌绕指柔。”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宣明帝缓缓道:“流疏,你听到南烛的话了吧?你此行是为两国,为了两国和平,你应将小公子平安带回我国都。此任务艰巨,你可愿为朕分忧?”
幽静温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出:“陛下,儿臣愿往。”
张秉抬眸。
佳人修长的身形,从屏风后徐徐步出。
她如莲开,她如兰盛。美人莲步轻移,云鬓低垂,玉净花明。
张秉目色微闪。
这便是长宁郡主,宣明帝收养的义女,叶流疏。
说是义女,封了郡主,但是当真公主都要为国分忧时,这位假的郡主,自然要为皇帝陛下做一切该做之事。
张秉想起数日前,自己在茶馆中,被小官引荐这位郡主。
当日他与郡主隔帘而谈,请郡主为国之大义,走一趟南周。郡主当日未说什么,但是今日夜,宣明帝对郡主出行之事,动心了。
难说不是这位郡主的功劳。
“自民间选出,被陛下收为义女,封为郡主。天下罕见,陛下喜爱。”
张秉垂下鸦色长睫,看到叶流疏走到他身旁,躬身朝宣明帝行礼:
“父皇,儿臣愿往。”
张秉看到宣明帝的眼神,当即说:“臣会安排人手,用手中情报送郡主私密出行,前往南周。陛下放心,此行不会被人知道。”
宣明帝满意点头。
宣明帝又对叶流疏道:“朕送你一侍女吧。此侍女服侍朕多年,是宫中禁卫所收的徒弟,一向隐于暗处。她可保你安全。”
张秉唇间噙一丝笑:侍女?
他玩味地想,手掌情报局,他可不知宫中哪来的女高手。恐怕宣明帝说的这位女高手,不是来自“秦月夜”,就是来自宣明帝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
宣明帝必然瞒着他们这些臣子一些东西,张家至今还没查出。
宣明帝眸子看向张秉,微带笑意:“是不是,张南烛?”
张秉恍然:宣明帝是要枢密院机速房为那位女侍卫捏一个身份,好让郡主放心。
张秉便应了。
叶流疏向宣明帝感恩道谢,伏地而跪:“儿臣必不辱使命,将南周小公子带回汴京。”
叶流疏起身之际,正逢张秉退出御书房。二人擦肩而过,眸子轻轻拂过对方眼波。
叶流疏朝年轻的小张大人露出浅笑。
张秉朝她极轻地颔首——
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
只要她拿住小公子,让张家知道宣明帝到底生了什么病,那么,张家便会保她。
宣明帝反复无常,君心难测。
而张秉向她递出橄榄枝。
他未必真的要她如何,他也不曾要求她必须达成什么目的。他只要她带回来一些消息——
两国和亲在即,张秉不愿破坏和盟。
而叶流疏,又想要什么呢?
张秉出殿时,望着昏昏天幕间的繁星,想起那日烟雨午后,郡主与他隔帘观雨。
他道:“郡主有如此容貌,想来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些。”
叶流疏轻声:“张郎君,我不愿意作为谁的傀儡,为谁谋事,又为谁而行腌臜。我有如此容貌,又从一介民女,走到今日地位。我想做些该做之事。
“我不确定我到底想做什么,但一定不愿意成为尔等郎君争权夺利的工具。郎君若允我自由,允我公正,我便与郎君合作一场,也无妨。”
张秉怔然片刻后,含笑:“娘子想去做什么,便做吧。
“在下向你保证——我不会比陛下更恶,也不做良善人。我坐幕后下棋,郡主安心走到棋局中便可。无论成败,我都会保郡主。”
叶流疏当日,轻轻看他一眼,低语:“不愧是你。”
她再未说什么。
他亦再未说什么。
雨声淋漓,水流滴答。安然听一场雨落,自然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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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林夜和雪荔,已经到了南宫山下。
事情稍微棘手:“秦月夜”护送楼主棺椁入南宫山的队伍,早在半月前便来了此地。他们登山归送楼主棺椁后,一直守在南宫山上。
那便有些麻烦了。
“秦月夜”的杀手们如果守着南宫山,不肯离开,那他们登山后,怎么挖坟呢?
雪荔道:“我可以模仿宋挽风的笔迹,给他们写一封信,让他们下山。”
林夜惊讶,心中又古怪:“哟,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字呢?你怎么不模仿我的?”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雪荔困惑了一下,压根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也并不急着明白:她当真写了一封信,用杀手楼的联络方式,送往山间。
林夜想看她的信,她没让。
二人在山下等了半日,终于等到一队人下了山,骑马跃入黑夜中。
林夜满心疑问,不知为何宋挽风一封信,就能将人调走。若是这么好用,雪荔以前怎么不用?
可她不向他解释。
她冷静判断:“下山了十五人。山上还留了三十人。下山的人中,不包括我曾见过的武功好的那几人。有一位首领,当日能从我手下过数十招,已然很厉害。如果他不下山,我们便近不了师父身。”
林夜耸肩:“那就把其他人也引走吧。”
雪荔疑问看她。
他坏笑,挽袖:“哼,你会写信,我也会——”
雪荔看他笑容调皮,脸庞跃着日光。她看得出神,凑上去:“你写什么?”
林夜故意道:“我的信就敢让你看,我对你多么诚实。你看啊——”
雪荔惊讶念出:“举报?”
林夜毫不脸红:“对——”
南宫山下的镇中,次日收到了一封信:无名客向当地官府告状,说有一行北周人占着南宫山不肯离开。北周人如何能在南周这般行动自由?迟迟不走,是否是细作?
林夜又朝南宫山附近的江湖门派送信:神秘的“秦月夜”派人驻扎南宫山,要将此地占为己有。秦月夜若是要拿南宫山当据点,周边那些江湖门派,是否要臣服?
林夜阴阳怪气,左怂恿,右遗憾:朝廷和江湖,看到如此大患,可如何睡得着啊?他就睡不着。
雪荔评价:“你好坏。”
林夜笑眯眯。
雪荔手摸到自己袖中的“问雪”,道:“该干活了。”
林夜看到“问雪”的刀鞘,怔了一怔。
他最近太愧疚了,愧疚心,让他看到这把匕首,更加不安。他卖了她那么贵的价格,只是一把普通水果刀……
林夜抿唇,再写一封信。
雪荔:“这次又是送去哪个门派?”
林夜笑着遮掩一下:“不是,是我自己的信,往金州送一封。放心,不会暴露你。”
雪荔奇怪看他一眼:她从来不怕暴露。
只是,他为什么要往金州送信呢?金州,难道有他认识的人,熟悉的人吗?
林夜小公子……雪荔压下那些疑点,并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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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时节,南宫山所处的镇子,非常热闹。
不是民间百姓其乐融融的那种热闹,而是江湖人血拼的那种“热闹”。
林夜负责去镇上官署那边捣乱,让官署不停派官吏找山上江湖势力的麻烦。雪荔则扮作“秦月夜”的杀手,不断去镇上被林夜的信引来的江湖门派门口前捣乱。
二人天赋异禀,林夜恶作剧无拘,雪荔做坏事没有压力。
二人轻而易举,点燃了南宫山下的火。
起初,只有十人不到下山,之后,在官府和江湖势力的不断挑衅中,南宫山变得不太平。
雪荔当杀手,埋伏在江湖势力门前,一把飞刀下去,便让下方人叫骂不住:
“那些北周佬偷袭我们!老大,给他们一些颜色。”
“杀手又如何?偷鸡摸狗的鼠辈,怎么比得上我们?”
雪荔淡定,伏在墙与屋檐上,一家家惹过去。当山下江湖势力和杀手们打作一团时,雪荔飞身上书,轻盈离开,深藏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