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林夜伏在官署的屋顶上,朝下面放了一把火。
他看着下面的混乱,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叫嚷道:“南周的小官们听着,我们‘秦月夜’,身受陛下的信任,为陛下做事,尔等自当让道,为我等解决那些江湖门派。”
官吏们与长官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南周与北周和亲,本就屈辱。这杀手称呼“陛下”,自然不是南周的陛下,好是刺耳。
长官耳朵软,心思重,还在迟疑,但是那把火扔到官署中的时候,官吏们先提起了武器,攀梯子爬树,要来捉拿这少年:“大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人怕得罪北周,我们不怕。”
“捉拿‘秦月夜’杀手。一个江湖小门派,当真以为我南周官署是泥人吗?”
众人的面孔上映着火光。
林夜趴在屋檐上,哈哈大笑,又继续牙尖嘴利地刺激他们。
一把箭自下射来时,林夜一趔趄,眼见要躲不开时,一只手伸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朝往下倾倒的屋檐上拖去。
少女声音清静:“林夜,别玩了。”
雪荔道:“我们走。”
山下“秦月夜”、混乱江湖门派、官署打得厉害,熊熊燃烧的大火让百姓们紧关屋门,不敢生事。
明月朗朗,林夜背手,和雪荔一道走在南宫山的登山路上。
林夜眉飞色舞,指手画脚:“我当时可厉害了,我就把声音放粗,朝他们一吼,他们全都吓软了脚。哎,你不知道我有多威武,你错过我的风采,可太遗憾了。”
他吹嘘起来,好是夸张:“这世间,就离不开我呀。我这么有本事,这么机灵,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想当年,我一把枪在手,放倒十人是不成问题的。今日但凡我武器在手,你我一同杀上山去,何必在乎那些留在山上的杀手?你我所向披靡,江湖人要把咱们称为、称为……”
他看一看自己的玄衣,再看一看她的雪衣,一拍掌,定好了绰号:“黑白双煞!”
雪荔:“……”
她心想:好烂的名字。
以前宋挽风教她认字时,从山下带回来的话本,十本里,九本都有“黑白双煞”这个名字。
林夜说完便脸红。
他自己没什么文化,读书不求甚解,生怕自己的白目被雪荔发现。他悄悄瞥她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他便放心下来,继续吹嘘。
明月照在他身上。
林木葱郁,满空泥香。
少年郎君走在曲折山道上,走路好不老实。他蹦跳间,发尾轻甩,发带飞扬,托着他秀气的面孔、浓长的睫毛、熠熠的双目。
他那般鲜妍,灵动,明明为了骗人而穿一身玄衣,明明之前还病歪歪的,然而他一使坏起来,整个人便生机勃勃,看着面颊都红润好多。
好、好……好俊的一只雄孔雀。
小孔雀在展翅。
雪荔想:我不要惊动他。我想看他开屏。
林夜说得晕晕然,忽然回头,看到她,怔了一怔。
林夜问:“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雪荔眨眼,不明白。
林夜伸手,顿在半空中,又生硬缩回。他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将唇间肉朝下扯了扯:“不太高兴的样子。怎么啦,我放火欺负人,你生气了?”
雪荔怔忡。
雪荔说:“我没有不高兴。”
她补充:“我很开心。”
林夜茫然看她——她沉着脸,抿着唇。
雪荔伸手摸到自己唇间,摸到唇角的朝下拉垮。
她明白了:“啊,我一开心,切换错表情了么?”
林夜:“……”
雪荔喃声:“原来开心会脑子不够用么?”
她兀自沉思,林夜呆呆看她,忽然噗嗤笑出声。
雪荔朝他看去,林夜板脸,眼中笑意却止也止不住:“你看吧。我以前让你多笑一笑,你还不以为意——你要是听我的,多练习笑容,现在就不会弄错了。”
雪荔:“没关系。你会笑。”
林夜眸中笑一顿。
雪荔:“你笑得好看。”
林夜的笑彻底停下。
夜风朝他拂来,他闻到山间草木芳香,也闻到少女身上的清气。他心跳砰然,朝她恍恍惚惚走了一步。
二人已经登临山路半道,雪荔不知道他的此时异常。她说完话,就朝身后看——
山下火光熊熊燃烧。
雪荔轻声:“我上一次上山的时候,也是这样。”
林夜:“什么?”
他站在她身旁,跟着她朝山下人间火光望去。
雪荔:“师父赶我下山后,我没有地方去,在雪山下一直徘徊。后来有一晚,我看到城镇里亮了很多火光,我有点无聊,就走过去看——
“一家人以为我要饭,给了我一副碗筷。我躲在屋子下,听屋里的人说,那一天无论什么事,我师父都会原谅我。”
林夜茫然,心中飞快转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雪荔仰头,看着高空中的月光。
她轻声:“但也不一样——那晚,天上也有火光,和地上的火光相对着。那日没有月亮,还下了雪,但是天地间的火光又多又亮。山下的人都说,无论如何,我师父会等我。”
月光落在雪荔的眼睛中:“我想向师父认错,想回去雪山。我没有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我想回到师父身边……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但是如果我错了,只要道歉,师父就会原谅我吧?
“人世间,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夜和今夜一样,我闯过杀手们的围堵,登上山峰。我要去找我师父——我看到师父倒在血泊中,飞雪弥漫,师父眼睛再也没睁开。”
月光照在前方,雪荔恍恍惚惚,朝着月光照耀的方向看去。
她看到一片绿得几乎墨黑的树木后,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就如她当日,看到玉龙遍身鲜血,沉静地盘腿坐在飞雪中。
雪荔凝望着坟墓。
她不知,在她身后,林夜周身冰凉,心口一点点揪起。
雪荔浑浑噩噩地朝那座坟墓走去,就像当日,她浑浑噩噩地走向师父的尸体,被迫忍下弑师之罪——
“阿雪,别往前走。”
林夜扣住她手腕。
少年公子的眼睛亮得,噙着一汪明月下的湖泊水光,一晃之下,痛得他喘不上气。他握着她的手冰凉,指尖用力,抓得她有点痛。
他躬下身,又强逼着自己站直。
他声音好轻,一字一句,呼出的白气落在夜风中,凉得他自己带了颤音:“阿雪,你回去找你师父的那一晚,应该是……除夕之夜,阖家团圆。”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只雪荔不团圆。
背着天地间的烟火,走向刀锋的时候,她该多孤独,多害怕,多迷惘……他们怎能不要她?他们怎能这样伤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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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瑟瑟,万籁过静。
数道黑影,收敛所有气息,躲在玉龙楼主的坟墓后,等着雪女的到来。
第50章 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
除夕?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看着树木后那座坟墓。
经过林夜告知,雪荔才后知后觉:是了,那时候,应该是除夕。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觉,对人们不感兴趣。她在山下随便找了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睡了好多日。
有时候路过的人,以为她是乞丐,打赏她一点铜板,她也懒得去城中换饭吃。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雪荔无聊了,就吃一吃。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
那时猪彘不如。
猪彘尚知生死,有感知,她什么也没有。
当有一日,她睡在城隍庙中,忽然被城中的鞭炮声惊醒。
也许是空气中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着,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总之,她茫茫然地进了城,看到千万家灯火。
她在雪地中独行,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
千万家灯火都在庆祝着些什么,雪荔囫囵中听到庆祝的人说“什么都会原谅”“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她挣扎着克服自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说服自己上山。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
她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
她得到了什么呢?
隔着时光,雪荔与半年前的自己对望。
半年前的自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继续上山;半年后的雪荔,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
她凝望着坟墓,看到寒夜中锐光一闪,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向冲了过来。
雪荔动也不动。
顷刻间,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看到了那从黑夜中袭来的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