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跟随雪荔离开,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暂时躲避有可能的追杀。
他确实心甘情愿随她而走。
但他同样有自己的筹谋。
林夜虽然被雪荔带走,但在起初的生气后,他便因为自己的一腔算计,而觉得对不起雪荔。他便千万倍地对雪荔好,为她出主意,教她怎么躲开“秦月夜”那些杀手,平安到达南宫山,登山挖她师父的坟墓。
其实他不出主意,雪荔也能做到。
但是雪荔第一次感受到旁人这样无微不至的“出主意”,她心中感觉很奇怪,闷闷地想了许多日。
而雪荔对林夜也是很不错的——
他大病初愈,雪荔记得他此时身体很差,便如突然开悟一般,学着照顾一个病人。
她不太会照顾病人的情绪,也不懂煎药那些事,她笨拙地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脏活累活,全都自己来。
夜间,雪荔划着小舟,与林夜一道行在大江上。
她让林夜坐在船舱中,怕他第二日又病倒。她如此务实,也不知林夜从哪里看出她的好,感动得热泪盈眶,隔着一道帘子,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雪荔飘飘然。
她低头望着竹筏上的灯笼,再仰头看天上的星火。
她耳边如流水般,飘着少年郎喋喋不休的笑声:“阿雪,你待我实在是好,管我吃管我喝,我早上起晚了,你也不叫,哼,和粱尘他们那些没良心的人不同。当然啦,我也投桃报李,对你格外好。
“阿雪,咱们珠联璧合,再对一下进入南宫山的计划……”
“林夜。”少年郎噙笑的声音,被雪荔打断。
林夜“嗯”一声。
他隔着竹帘,托腮坐在船舱中,裘衣覆在膝盖上。
云在青天,人映于水。隔着一重重星火,他目不转睛地偷窥着少女。
他看她翩然,看她洁净,看斗笠拂过她的面颊,乌发掠过她的衣袂。如此灵动的佳人,为他划船。
此生何求呢?
雪荔低头望着水中的星辰:“这种心情,是什么感觉?”
林夜挑眉:“嗯?”
雪荔:“你说这些话,我心情很好。我为你划船,我很情愿。你为我出很多主意,情愿跟我走,我心中有些感受……”
她说得混乱。
然而林夜毕竟是林夜。
他坐在舱中轻笑,掀开帘子:“那是‘感动’。阿雪,你因为我而感动。”
雪荔转身,见少年公子从船舱中摇晃着走出来。他身子颀长,伸展懒腰,像一把长剑拔身破雾……
他朝前走一步,她往后退一步。
她退到竹筏边,再一步,便要掉到水中去了。
雪荔单纯:“我不会泅水。”
他不动了。
少年兀自笑一笑:“身在南周,怎能不会泅水呢?我教你。”
雪荔:“救完我师父后,你应该还是要去北周和亲的。北周没有南周这么多水,我不需要泅水。”
小公子便闷笑,揶揄她:“阿雪,你好不爱学习,不爱努力哦。”
雪荔眨眼。
林夜笑着笑着,肃然:“我从来没保证能救活你师父。我的血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功能,而且半年过去,你师父若成了一堆骨头,更是毫无作用。”
雪荔点头:“我明白的。无论如何,我很开心。”
开心……
林夜垂下眼,撩起眸子直直望来,眼中浮着少女看不懂的神色。
夜风寂静,少年眼中那种神色转瞬而逝,雪荔怅然自己不懂的情感如此之多。
她不觉出神,而林夜回神,笑道:“我也来划一会儿。”
雪荔:“不……”
林夜站到她身后,清雅熏香气息拂过她后颈,细细密密的,像是什么蚂蚁爬过,激起人一重鸡皮疙瘩。
雪荔专注感受,她尚未感受明晰,那种感觉又瞬间远离。
他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半身距离。他伸手向她时,姿势为了躲开她,而有些别扭。
少年的手扶到竹竿上,饶有趣味:“怎么划呢?阿雪,教教我好不好?”
他一把掀开她的斗笠,嫌弃地扔到竹筏间。
白纱拂动,在竹木间滚到脚边,擦过二人的衣摆。雪荔抬头,撞上他星光眸子。
他像是不知自己长得好,只是弯着眼笑:“离得近,才看得清你嘛。”
雪荔:“我觉得你意有所指。”
林夜轻声嘟囔什么“好聪明”,口上正经:“看清你怎么划船啊。来嘛,来嘛,离开你,我怎么办嘛阿雪?”
她抵制不住他的撒娇,轻声教他。
她一心一意地教他,不知他站在她身后,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飘掠到她脸颊上,再恍恍惚惚地挪开。
此夜,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少年少女依偎着,竹竿一重重掠过欸乃绿水。
夜风传送少女的清甜气息,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手臂,她清盈的声音麻醉他心神。
林夜手软心麻,头脑昏昏,坚持地在心中告诫自己:克制,克制。以毒攻毒。
红颜骷髅,百岁皆亡。
为色所迷,终可抵挡。
他此行没错:也许看过她师父惨烈的尸身后,看到人死后腐朽无救的模样,他会放下对她的执念吧。
第49章 “阿雪,别往前走。”……
北周皇宫御书房,烛火斜窗槅,宛如碎冰。
“砰——”
张秉进入御书房时,一白玉盏朝他的方向砸来,落到他脚边,碎得淋漓。
旁边的宫人立刻下跪,颤声:“陛下息怒,小张大人来了。”
张秉,宫人口中的“小张大人”,既是北周关中大世家张氏家嫡系郎君,又在朝中枢密院机速房担任要职。
张秉垂着眼,向宣明帝请安。
他目光落到碎了一地的瓷器上,透过瓷器上反照的烛火微光,他微微抬眸,瞥到了怒火正盛、铁青着脸的宣明帝。
他同样看到——
一张屏风横在宣明帝身后,颇不寻常。
张秉在一瞬间,便判断出屏风后有人,不便现身。
张秉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宣明帝揉着额头,喘着气瘫坐在御座上。
宣明帝冷声:“张南烛,南周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秉温声:“臣身在枯井下,闭目塞听,犹如坐井观天,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
宣明帝心中冷笑。
他不信掌管机速房的张秉会不知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张秉这般温和谦卑,确实让他帝王之心得到吹捧。宣明帝缓了一下脸色,才懒洋洋提点着君臣心照不宣的话:“南周襄州城中发生的事。”
张秉这才恍然:“臣今日才收到,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陛下恕罪。”
他俯身欲请罪,宣明帝摆摆手,示意他不必。
张秉自然明白宣明帝为何召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
他掌管枢密院机速房,襄州城事变,张秉一清二楚。他父亲张相,恐怕都不如他清楚。他捏着这道情报,迟迟不上奏,便是等着宣明帝召见他,向他问政。
世家与皇室之间相处的微妙分寸,被这位世家郎君,玩弄得得心应手。
此时宣明帝因病而头痛,“噬心”之苦折磨着他。他满心恼怒,只觉得那位南周小公子可恶——
自从那位小公子在襄州城说破血脉秘密,说出宣明帝需要林夜的真正原因,这些时日,宣明帝寝食难安。
宣明帝怀疑着身边所有人,芥蒂着龙椅下每一个朝臣。
他日日夜夜,怀疑臣子们猜测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才需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猜测那些皇子、养子们蠢蠢欲动,想谋夺自己的皇位。
宣明帝恼恨林夜至极,偏偏“秦月夜”无用,江湖人士一再失败。如今自己的秘密被天下人盯着,宣明帝只好召见自己的臣子——
他朝张秉叹气:“朕只是想试试那人的血,延年百岁,统御神州。那小公子却沾沾自喜恃宠而骄,如今可恶——江湖人不为朕所用,各个想独自行动,夺得他的血。
“他当真蠢不堪言。人心险恶,他便不怕有人拿他当药人,抓他去做实验吗?北周和南周的和亲,系于他一人身上,他岂能如此胡闹?朕要写书质问南周那位皇帝——朕还得派人去保护那小公子的安全,别让那小公子当真着了旁人的道,来不成汴京!”
张秉随着宣明帝,应了两声。
这位年轻郎君清致淡泊,颜色皎然。他连做戏也做得不太用心。
士族郎君的傲慢让宣明帝不悦,然这出戏,宣明帝依然要唱。
宣明帝问:“张南烛,你觉得朕该如何是好?”
张秉温和:“陛下,南周小公子性子骄矜任性,不知我北周的善心,误会了我等。我等只要教他不要误会罢了——北周当真有心和南周和亲,北周的公主,当真在等着小公子。”
宣明帝挑眉。
烛火照着他英武却苍老的面孔,照不清他眼中浑浊而幽邃的光。
张秉说得平静:“陛下不妨请长宁郡主出山,由郡主亲自去说服那位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