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安静下来。
她睁开眼,见他委屈而沮丧地看着她。
林夜小声:“我这么惹你烦吗?”
雪荔本不想理他,可大约是他生得好看,他委屈的时候更是无害无暇,连雪荔都不厌烦。这尘世间,竟然有她觉得不烦的事务。
雪荔没多想,只回答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后,我想出去,杀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林夜:“……杀光?”
雪荔理所当然:“他们害我没吃到‘香糖果儿’,还拿着琉璃瓶想收集你的血。他们是仇人,我当然要杀干净仇人。”
林夜语气复杂:“……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吗?”
雪荔:“嗯。”
林夜心想:很好。可能不需要他的人马,也不需要杀手们和两个侍卫。也许他们明天追过来救他的时候,会发现整座山已经被雪荔杀空了。
林夜想到这里,被乐到了。
林夜逗她:“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吗?”
雪荔:“不知道。但我不能放过仇人。”
林夜想了想,问:“然后呢?”
雪荔:“什么?”
林夜清而亮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又是些多种情绪混在一起、从而看起来很复杂、让雪荔看不懂的眼神。
林夜声音轻柔,似怕惊醒她:“杀光这些人,你打算做什么?”
雪荔迟疑,低头闭嘴。
林夜催促:“你说嘛。我又打不过你,你就算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计划啊。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一下啊。”
“我不交朋友,”雪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却犹豫一下后,选择告诉他,“我要去光州。”
林夜眉目一动。
雪荔:“我要去见一个必须见的人。”
而林夜如今知道,光州有玉龙楼主的棺椁。她和玉龙楼主……
林夜试探问:“为什么必须见?”
雪荔想一想:“刺激。”
顶着一众“秦月夜”的追杀搜查,混进他们的人群中,在师父棺椁前烧香磕头,确实十分刺激。
一般人做不到,但她不一般。
林夜:“……”
林夜面不改色:“然后呢?”
雪荔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林夜说出口:“不回浣川找我了吗?”
雪荔愣愣看他。
林夜目光闪烁,仰头望洞顶:“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哦,你是冬君,要护送我……”
雪荔:“你明知道我不……”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打断:“啊,你不是累了吗,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雪荔呆愣。
林夜低头,他忽然俯身过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跪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坏蛋。我们共患难,我对你一直很好。你应该看得出,我值得信任吧?”
雪荔心想:当然不值得信任。
但她没说出口,她要听听他打算做什么。
林夜说的是:“你病了,发着烧。我如果放任不管,这么冷的山夜里,过上一宿,你明天不要说大杀四方,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想、想……”
他结巴一下:“想抱着你睡,用衣服裹一裹你。人的体温是可以传递,可以治病的。”
他满心紧绷,白皙面孔红如烟绯,眼中水光盈盈,紧张得舌头打结:“我真的不是想唐突你。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雪荔打个哈欠。
雪荔说:“好吧。”
林夜:“……”
他的一腔说服喂了狗,她压根不在乎。
少年唇角动一动,到底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挪过去,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外衫包裹住她。
当少女被他搂在怀中时,林夜登时忘记了那所有失落。她乖乖地在他怀中闭上眼,睡前叮嘱他:“两个时辰后叫我,我要去杀人。”
林夜喉中轻轻“嗯”一声。
他用手轻轻盖住她眼睛。
她的睫毛和脸颊蹭过他掌心,他低头目不转睛,一动不动,逼迫自己“四大皆空”“不生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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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夜在黑暗中出着神。
他一直在沉思,又时不时低头瞥她睡颜两眼。
入睡的少女和平日一样安静,睫毛纤长唇瓣嫣红,鼻尖呼吸蹭着他手心,又轻又暖。他的心漂浮不住,只遗憾,无法看到那双灵气满满的杏眼。
她说她要去光州……
林夜屏着呼吸,用手背抵到她额上,试探她的体温。
她说她要去光州见非见不可的人……
林夜抱着她,试图用体温带给她温暖。他在寒夜冷风中聆听自己心动之声,宛如骨裂玉碎,宛如夜昙花开。
她说她要杀光那些人,她是在保护他……
林夜听着洞外的动静,又低头观望少女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笑容下一瞬又凝住,有一种与骨血筋脉撕扯完全不同的痛感,如冰霜一般覆来。
那冰霜寒意沁满他心房,让他心头沉沉跌下去——
明日过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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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这一觉,又梦到了师父。
她梦到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派她出山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那一天,山中只有雪荔和师父。
帘拢之外,年轻的杀手们恭敬等候,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好奇着楼主将要交给他们的小妹妹,是什么模样。
入梦的雪荔站在一旁,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
他们会失望于小雪荔的残忍和无情,惊骇于小雪荔的奇怪与另类。
但是这个梦境中的年轻杀手们是不知道的,十二岁的雪荔也不知道。
女孩儿在帘拢内站着,看玉龙为她整理好包袱,将一件件吃的用的物件,塞满她的小包袱。
玉龙叮嘱她:“不要和别人一起玩,他们的话你也不要接。”
雪荔无所谓:“哦。”
玉龙面容清雅,气质高邈若云似月。即使在梦中,雪荔也无法看清玉龙的面容。
玉龙在她面前俯下身,冰凉的手抚摸她面颊:“大家笑的时候,你跟着一起笑。大家伤心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哭。总之,不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雪荔:“哦。”
玉龙:“还记得我教你练习各种表情吗?高兴的,伤心的,烦恼的,生气的……下山后,你也不要忘记,每天对着湖水、镜子练习。你要记住这些表情,这些情绪传递着世人的感情,会暴露他们内心的缺陷,而这就是杀手一击必中的机会。”
雪荔仰起头。
雪荔乌漆漆的眼睛望着师父:“这些表情我本来也有,只是我现在没有了。你一边用药剥夺我的情绪,一边又要教我学习他人的情绪。可是如果我自己有情绪的话,我不就能轻易看懂,不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非常麻烦地去学习了吗?我现在像个木偶一样,模仿别人,还四不像。”
在雪荔真实的记忆中,这一天应该无风无雪。但在雪荔的梦中,猝然飞起的风雪模糊了师父的神色。年幼的女孩儿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玉龙。
只能听到玉龙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玉龙落在她颊上的冰凉双手:“你要学成‘无心诀’,就得这样。你想小小年纪成为武功最强者,就得这样。这世上高深的功法没有捷径,想打破年纪的限制,就得付出别人舍不得的代价。
“你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雪荔怎么会后悔呢?
她虽然没有天下第一的梦,可是师父有,那她就有吧。十二岁的她已经渐渐没太多感情,她又哪里还有“后悔”这种情绪呢?
雪荔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玉龙俯眼望着她。
玉龙慢慢回答:“我永远陪着你。”
少女便无所谓:“那我永远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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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倏然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她心跳有些快,应当是梦境带来的。
她心中那泊死水一般的湖,涟漪荡得她心尖微抖,而她茫茫然地想到:骗子。
说永远陪着我,但你失信了。
你既不要我这个弟子,又死在了我回山找你认错的时候。
为什么呢?
我没有后悔,你先后悔了。因为你会后悔,而我不会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忘了吃饭,杀人差点失手吗?可我还是杀了啊,我还是赢了啊。
还是说,你真正后悔的是,你想要宋挽风那样的徒弟,不想要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