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
小公子轻柔又如洌冽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流入她心湖,拂开那片片让人不宁的涟漪,将生气一点点注入其中,让她周身暖融融。
雪荔发着呆,迟钝地反应过来:爱救人的小公子在给她输送内力;自来熟的小公子管她叫“阿雪”。
她不叫“阿雪”。
但是雪荔不想说话。
林夜明显感觉到,睡一觉醒来的雪荔,又变得冷漠了。
他手试图碰她时,她扭头躲了一下。他有点尴尬:“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
雪荔没回答。烧不烧,都影响不大。
雪荔抓住匕首,问:“什么时辰了?”
洞中光仍很暗,林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她。她还被搂在他怀中,而她坚定地推开他,他的黑色外衫从她身上脱落,搭在了他膝头。
只着中衣的少年跪坐安然,苍如月下薄霜。
他看着自己的外衫被丢在稻草上,动也不动,仍微笑:“你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不睡了吗?”
雪荔摇头。
她爬起来:杀人更重要。
杀不掉这些人,这些人可能反杀回来。
雪荔要朝外走,林夜拦住她。他要碰她手时,又被她躲开。
林夜轻轻地笑一笑:看来昨夜她那么乖顺,是病得糊涂;如今天还没亮,她清醒了一些,便不想和他如何了。
可他……
林夜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衣衫:“等一等,我叮嘱你两句,告诉你那些人的人数,用过什么招。这样,你会容易些。”
雪荔想了想,坐了回去。
她靠着石壁,听少年解说。
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眉眼,但是他抬头时,她又移开目光。他再一次低头讲说时,她又偷偷看他。
天光乍破,万籁静中,微有亮光。
短暂的微妙暧、昧与长久的纯真美好同时存在此间,像流水一样环绕着懵懂的少年们。
林夜说完了这些,咳嗽两声。怕被人发现,他捂住唇,指缝间好像有渗血,他将手背到身后,朝她仰头笑了笑。
他又虚弱,又顽劣。
林夜慢悠悠道:“好啦,我都讲完了。你记着这些,拿着我送你的匕首,去大杀四方,来护我平安吧。”
雪荔本要走,但是他刻意将一句话中的某几个字咬得很重。
雪荔抬头。
林夜重复:“我送你的匕首。”
雪荔:“……”
她低头,看向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非常好用的水果刀——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因为太好用了,她一直在用。
林夜好似洞察她的想法,哼道:“当然好用啦。我的东西,有不好用的吗?就算一把小刀,那也是天山陨铁锻造出来的,是我祖父亲自给我请回来的。”
雪荔犹豫。
她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回去他的匕首。可是……
雪荔厚着脸皮,淡然问:“我能借走用一用吗?”
林夜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飞快说:“可以啊。记得还就行。这可不是水果刀,记住,这是天山陨铁打造的——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
如果粱尘在,就会无语地骂林夜:一把只算得上中上品的用来削水果的刀,骗人家小娘子说是“天山陨铁”,要不要脸啊?
可雪荔不知道。
雪荔好奇地打量自己手中这把“天山陨铁”,问:“它还有名字?”
一般有名字的刀,确实有名。
林夜盯着少女的眉眼,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它叫……问雪。”
雪荔刷地抬头,看向他。
他扮个鬼脸。
雪荔站起来:“好。如果我下次遇到你,就把‘问雪’还给你。”
林夜跟着她站起。
林夜竖起三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三句话。”
雪荔看向他。
林夜这一次却沉默了许久。
他将自己的外衫披上,束一下发,又整理仪容,系好腰带,拿袖中帕子擦了擦自己染了血迹的脸。
雪荔心想:他好像一只弄脏尾巴却依然漂亮的小孔雀。
一整片山风拂向他,像一整个春日的苏醒。这位小郎君笑一笑,收敛了平日的调皮:
“建业一别,浣川再见。想必你也看得出,我昨夜见你真容,如木如石,浑噩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实在抱歉,我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动了意,心悦你的脸,爱慕你的心。虽然我可能只是好色,但总觉得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机会了。”
雪荔在偷看小孔雀那五彩斑斓的“尾巴”。
林夜沉默一下后:“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黎明天凉,雪荔靠在石壁上,眼睛怔怔抬起。
微风吹拂他飘扬的衣带与发带。乌黑的发丝拂过面孔时,少年站在清晨未亮的风口,春光与山风落在他眸中,他跳跃的眼波清澄神色专注: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山风浩浩,唤醒一整个春日辰光。此心欲问雪,问雪雪可应?
第28章 “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
癸未年四月第一日清晨,我回答小公子说,我不心悦我,也不爱慕我。
——《雪荔日志》
山洞微光中,雪荔看着林夜。
有一瞬,日光从薄薄的云翳后跃出,拂来的辰光和山间风一道浮照在林夜身上。晦暗与光明交织的片刻时间,重重光华流动,照得林夜像浸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池中一样,十分明亮。
雪荔因少年的这番美貌而出神,因他的“我觉得你可爱”而看他。
然后呢?
他的前一句在说什么?后一句又在说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雪荔应该为此说些什么。
雪荔本不想说些什么,可她或许是被此时他眼中莫名其妙的期许神色打动,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雪荔亦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不爱慕我的心。我不懂你。”
林夜眸子黯下。
他怔忡看着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不肯死心,继续听了下去。
雪荔又慢慢回忆他的第三句话:“千山大道,我独行此路,不和旁人同行,不需旁人相送,更不需要旁人保护。”
答非所问的回答下,少女幽声清如山中寒泉。寒泉浸彻之后,少年的心事一点点凝冻成冰,日初后,会融化成水、成烟。
林夜的眼睛泛上雾气。
雪荔非常淡然地背过身。
她先倾身凑到洞口,观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她接着朝外走去,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雪荔有一些良心,只是不太多。
林夜一看她回头,心又好软。
他半开玩笑:“快走吧,不然你就要看到我丢人哭泣的模样了……还有。”
他踟蹰片刻。
他厚着脸皮,一口气说完:“我知道这没可能。但如果你突然想回来的话,就代表你同意我的请求……我在客栈东树林等你,你喊‘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
他故弄玄虚,说着就没音儿。雪荔被勾起好奇:“然后?”
林夜朝她露出笑:“我腿断了都会爬过去的。”
雪荔困惑此人的奇思妙想,却点头。
她心知自己发烧生病,小公子照顾了自己一夜。自己去光州前,为他解决这一山追杀他的黑衣人,是“投桃报李”。她不想和世间人有牵扯,那便要把所有纠葛斩得干脆。
日后雪荔死于不知名之处,世间无人牵挂无人在意,才是最好的结局。
雪荔从山洞消失。
她还发着烧,可她的武力经过一晚,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林夜倾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满腔挫折带来的抑郁,身体因动武而攒下的一股子隐疾,当即朝他倾灌而下,浇得他透骨凉。
林夜靠着山壁跌坐而下,侧过脸便张口吐血。这一吐血,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他的指缝间全是自己的血。
少年耳边嗡嗡,视力模糊。
林夜一边这样凄惨,一边还要捂着心口庆幸:幸好我现在孤身一人,不然祖父他们得笑话死我。
雪荔是不知林夜的惨状的。
少女在晨风中走在树梢叶间,顺着风声,踏过露水,一个个寻找那些追杀黑衣人的踪迹。
她先找落单的,快速解决落单者的性命;她再顺着脚印,去找同伴。解决两个人后,雪荔又换上他们的衣服,低着头朝他们的人寻去,试图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