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言“嗯”一声。
他眉目舒展,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他告诉雪荔,那时候,他和林夜聊过计划。林夜那时已经决定去洛阳行宫,林夜预料到了此行凶多吉少,他得做最坏打算。他不想死,可万不得已,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头血。
李微言:“我的血,能救世间所有人,唯独救不了林夜。因为林夜心头本就有我的血,我的血在他心脉上封了那么久,流速再缓慢,他的身体也该免疫了。对旁人来说一定有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对林夜来说,是最没用的。
“林夜也那么觉得……所以他去行宫前,割腕取了他自己的血,留给我。他和我说,希望那位神医,能拿着他的血,想办法救一救他。若是能活,他不愿意死。”
雪荔的目光,落到神医面上。
神医枯槁,麻木无比,又宛如老了十岁。
跟在李氏皇族身边,他天天提心吊胆,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有些成绩,便被人如此看待,他已然习惯。只是可惜他医术了得,却无法传世。
他研制的这些东西,注定无法让世人知道。
神医说道:“林小将军取用第三滴血后,之所以会身体迅速衰劫,是因他封印在心头的那第三滴血,格外强悍,他自己本身的身体,是承受不住那种力量的。这时候,小公子的血对他来说,是毒,而不是药。此局难解,唯一的解法是,他本身的气血力量足够强大,可以对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与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后来林小将军死了,但我的研究没有停下来……陛下和陆家,仍要我拿着小将军的血,尝试制出一种药,提升小将军本身筋脉的潜力,好让他能对抗那血。幸不辱命,如今,有了结果。”
雪荔的目光,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药丸上。
她目中光华流动,灿光激荡间,李微言哈哈大笑。
李微言开怀无比,心中也为自己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他见雪荔目光明亮,心中欢喜,却又故意道:“不过,你也不用开心得太早。这药呢,只有一枚,其中用到的药材,还十足珍贵。林夜封印血脉那么久,这枚药只能让他自己的气血来对抗我的血,他心头的剑伤,可还留着呢……如果这药当真有用,能让林夜‘死而复生’,那夺他性命的剑伤,也是要解决的。后续他可能需要一直服药,直到他彻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
雪荔:“药材很难拿到吗?我去取。”
李微言:“需要用的珍贵药材太多。南周这边,有我在,自然是不成问题的。难在有些药材,需要北周那边提供……这一年来,我为了让神医制药,频频从北周想办法。北周那边生了警惕,我最近已经拿不到药材了。他们应当是怕‘噬心’之毒重演,怕南周折腾什么,对付他们。
“所以雪荔,南北周得一统,林夜才能拿到药材。”
雪荔如此冰雪聪明。
他说得再委婉,她也听懂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微言:“是北周与南周,需要联姻……”
他沉默一番,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瘫,破罐子破摔:“我必须联姻,必须入汴京……而在此之前,我们得联手,彻底剿灭藏在暗处的逃亡的霍丘军马。
“雪荔,你得帮我们杀个人——卫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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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烛萤黄,风过而廊下卷帘轻晃。
有侍女轻声问候,有灯笼光影落在屏风上,沙沙脚步声自宫中暗道走出。北周皇宫的公主寝舍中,郡主叶流疏正坐在书案后,看来自南周的书信。
那是来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依然是说联姻之事。
而今,南北两国,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两国互相提防的条件下,联姻是最好的法子。
“郡主仍未想好吗?”温雅男声自后落座,叶流疏回头,隔着屏风,看到那道修长俊雅的郎君身姿。
这一年来,北周未易姓,未改朝换代,未被民间猜忌摧毁,全靠关中张氏顶着。最近,宫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非李氏血统”,朝内朝外闹腾不已,全靠关中张氏压着。
……全靠张秉。
但这不是长久之策。
宣明帝死得干净,李微言却没有死。和平之局,步履维艰。
叶流疏走出屏风,看到张秉支颌而坐,闭目含笑。他一向雅致温和,只有那日杀宣明帝时,才露出几分决然狠厉。而那之后,他代替他父亲把持朝政……眉目间也有几分疲色。
叶流疏跪坐到他身边,煮茶倒水。
水流潺潺,茶雾缭绕,张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盯着女子微垂的秀净长颈,看得出了神。
叶流疏轻声:“我与李微言联姻,是如今最好的解局法,对吗?南北周要一统,便不能有两座都城,南周朝臣百官想要进入汴京,北周朝臣想将李微言控制在手中……所以必须有一个足以代表北周的女子,嫁给李微言,才能让双方放心。
“南周陆家警惕北周张氏,正如郎君,也警惕着那位陆娘子进入汴京。”
张秉缓声:“陆相之下,和我对局的下一代掌权者,本应是陆相的儿子,陆曦,陆良辰。但如今种种情报证明,陆相的儿子志不在此,陆相的女儿却和南周皇帝李微言走得十分近,插手政务良多。
“听说……李微言是誉王世子,一个血脉偏远的皇室旁系,能入主建业,全靠陆家的扶持。如此看来,我们要提防的,也许不是陆良辰,而是陆轻眉对李微言的影响。我们必须有一位厉害的女子在李微言身边,北周朝堂才可放心让他们进入汴京。”
叶流疏问:“为何是我呢?”
张秉:“郡主不愿意吗?”
静夜深宫,独此二人。美人肌如白雪,鬃若堆鸦。灯烛一摇,无声无息,二人各自移开目光。
叶流疏:“张氏贵女品性高洁学识渊博者,恐远胜过我。郎君可以让张家娘子嫁给李微言,做那皇后,郎君才更放心些。”
张秉袖中手指颤了一下,他含笑:“你应当知道,我想给你留一条路。”
叶流疏垂着的睫毛轻颤,不语。
张秉:“如果张家女做皇后的话……郡主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郡主从一介孤女走到今日地位,甘心舍弃这些权势吗?如果郡主愿意舍弃,我自然可以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出路。”
他盯着她:“没有人知晓你,打扰你。你隐姓埋名,嫁人生子,一生平顺。你若愿意如此,我可以保证。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郡主应当知晓的。”
叶流疏许久不语。
又过了许久,她再一次抬起眼。她美丽的眼睛,与他隽秀的眉眼对视。
她道:“……郎君将与我,再无交集。
“郎君是天上鹰,云中月,高洁傲然,又野心勃勃。南北周一统,正是郎君大显神通的机会……郎君在汴京恭迎南周皇帝入局,是么?”
张秉微笑:“郡主,西域的霍丘国正在崛起。我辈之徒,何不借势?”
叶流疏朝前倾身,柔声:“那郎君怎知,我便是毫无野心、甘愿平凡之人呢?”
她缓缓膝行,依偎向他。烛火流动在二人身上,光影摇曳,屏风上映出的二人身影,已足够亲近。
叶流疏伏在他膝头:“如果我嫁给李微言,郎君会一直站在我身后,支持我吗?张家的势力,会为我所用,郎君会为我所用吗?”
张秉:“若你为后,我便是你身后最值得信任的支持者。郡主将与张氏捆绑,共同迎战南周皇帝与建业陆家。”
叶流疏浅笑:“正如建业陆家的陆轻眉,一定会是李微言背后的支持者。她将带着整个陆家,与我们博弈。且看日后朝堂,张氏与陆氏,谁主沉浮。”
叶流疏美目流波,朝张秉仰脸:“有郎君这番话,我便放心了。我要与南周皇帝写信了……”
张秉俯首:“臣帮郡主研磨。”
叶流疏:“尚未功成,当不得郎君在妾身面前称臣。”
张秉:“郡主要写什么?”
叶流疏:“向我未来的夫君问好吧。”
她在信中想问他: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更牢靠,陛下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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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自然更牢靠。
南周皇宫中,陆轻眉跪在书案旁,与淡着脸的李微言对视。
他歪靠着龙椅,吊儿郎当地玩着手中一把墨玉雕像。少年天子撩起眼皮,看那纤纤美人研磨执笔,代他拟信。她将代他与北周的郡主问安,和未来的皇后谈及合作。
她何不代他娶了叶流疏?
李微言嘲弄道:“我听闻,皇帝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陛下可以为所欲为,但得是统一天下的陛下,”陆轻眉淡声,在他自后握住她手中笔时,二人呼吸极近,却谁也没动,陆轻眉将信写下去,“陆家会一直支持陛下的。”
李微言:“……嫂嫂呢?”
陆轻眉:“我也会一直站在陛下身后,支持陛下,保护陛下。”
“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对抗西域的霍丘国……击杀卫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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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已出局很久,如今,为了林夜,她愿意再次入局。
李微言迟迟不肯入汴京的原因,除了两国谈判的条件未曾满意,亦有卫长吟还活着的缘故。皇帝不远行,只有卫长吟伏诛,两国才能真正一统,将矛头指向西域。
雪荔便来为他们杀卫长吟。
一年以来,卫长吟始终躲藏,不曾露面。而今,他们放出“有人要复活照夜将军”这个消息,卫长吟很可能被钓出来。
毕竟,双方皆知,卫长吟多年阴谋多次毁于林夜之手。二人又同为将军,同样是智谋型将军。这世间,最厌恶林夜、最害怕林夜活着的人,一定是卫长吟。
按照他们的计划,雪荔重新潜入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她和北周看守的兵马交战,双方皆有放水之嫌,只为了让雪荔带走林夜。
当日,雪荔封住洛水,冻住林夜的尸骨。今日,雪荔伏在冰面上,亲自用内力融化洛水,自湿淋淋的杂着碎冰的冰水中,将林夜抱住。
他靠在她肩头,冰凉刺骨,被用冰保存着的身体仍然鲜活,只眉目紧闭肌肤苍白。雪荔拥着他,将李微言给的药丸喂入他口中。
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动静。
雪荔的心一点点凉下,却又无所谓。她打定了主意,无论阿夜能否重生,她都要带阿夜离开这里。他们说好的一起游历红尘,她要带他一起走。
山洞外的脚步声近了,她扣住湿漉漉的少年肩膀,拔身而起,朝山洞外涌来的北周兵马掠去。这些兵马并非真正要拦她,她的目的只是将林夜带走,引出卫长吟。她把卫长吟和那些霍丘杂兵带到南北周兵马已经埋伏好的地方,将他们一网打尽。
洞外早已备好马匹,打斗间,雪荔带着林夜跃上棕马。
马蹄高溅,长夜幽微,身后冰冷僵硬的少年贴伏着她。雪荔只觉得轻快:“阿夜,我们走——”
——如果那一夜,她赶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阿夜了?
马儿马儿,再快一些。马儿马儿,带我们离开。
长夜如兽,吞没他们,雪荔御马,夹紧马腹,越行越快。她几乎要忘记这是一场“诱捕”,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的时候,她想到那一夜的星坠如雨。
她要带林夜走。
生死勿论,走到天尽头,走到这世间只有他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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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弓弩、马匹声开始多了起来,雪荔御马术了得,只神思恍惚,多次将今夜与一年前的最后一夜弄混。
然这无妨,只是小事。
天地间下了雪,雪尚未铺满大地,双方搏斗还有时间。在这重计划中,忽有一瞬,雪荔听到一声吼叫:“雪女——”
她勒马停下,抬头朝声音看去——
她看到了卫长吟。
黑魆魆的夜中,她还没有将诱饵引到早已埋伏好的地方,卫长吟便现了身。他身后竟然没有那些跟着他逃亡的霍丘兵马,山坡上竟然只有卫长吟一个人。他冷冷地看着平原大地上的马匹,以及那一骑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