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把脸,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病倒了……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
真是奇怪,陆家这对儿女,可真是不省心。一个连床都下不了,就嚷着要去庆州;一个倒是下得了床,却三天两头劝他联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这些南方大世家的梦想。
能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听到小孩子的笑闹声。他回头一看,见宫殿长廊上,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无声无息贴近时,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条拿来吧。陛下要是发现了,是要打你们屁股的。”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才不会,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
另一个就点头:“就是就是,陛下都听我堂姐的。”
内宦连忙:“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这字条可重要了,连陆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们想被大娘子罚吗?”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他们不怕李微言,却害怕陆轻眉。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
雪荔根本没收。
当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纸条恐怕要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礼物一样,被雪荔当做遗物,全都烧个干净。
李微言就是……总想留下点什么。
虽然留下的,是别人的诀别信,哼。
李微言黑着脸,看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他心想一会儿就罚他们,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读一读嘛。”
另一个:“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这个字是雪,这个读‘力’,这个是‘我’,这个是‘洗’,‘爱’,‘你’……”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绷直身子,猛然站直。
内宦还在笑:“读错了,小乖乖,你们认字不全啊……”
两个小孩叫道:“陛下!”
内宦惶然回头,还不等告罪,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劈头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迫不及待地去看这字条。
而这时,宫人来报:“陛下,有人夜闯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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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视野弥漫,夜闯皇宫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见到李微言,只能闯皇宫。她与宫卫们打斗,记得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杀人性命,她便战得分外辛苦。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让她齿关战栗。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头。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雨水浩浩荡荡,如洪涛奔泻,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她打着颤提着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怎么办?”
“我想救他,不惜代价,不惜所有。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呓语,整个人发着烧,浑浑噩噩说这些话。李微言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拽住,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你和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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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雨水依然下个不停。
雪荔衣着单薄,发丝贴颊,站在宫殿廊庑下,看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细看看。”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纸张也皱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头——
“雪落当春记,那堪长相离。些情困我身,事逝望东西。假思哀假意,的卢逆芦笛。”
她怔怔然,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她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疯涨,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话——
“雪荔,我喜爱你。”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朝空荡荡的身后看。
她听到李微言声:“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哀嚎不断,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扔了一张又一张,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
她看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仰头等着日出。
她看到天地间下了雨。烟雨连绵,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
她看到日出红胜火,千山云竞逐。林夜站在山巅上,回头笑望着她——
“雪,那些是假的。”
“还有一句真话——雪荔,我喜爱你。”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
与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无数碎片,融合出一个真实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风簌簌摇曳,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风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
“我永远等你。”
孑孓千山,万道独行,爱陪伴之。
第130章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雪荔,林小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李微言如是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李微言的寝宫。寝宫空旷,燃香点灯,伴着窗外檐头滴答细润的雨声,一切都被笼上一层宁静清雅的缥缈感。
雪荔用他递来的巾子,慢慢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自肩头垂下的发丝。
她如今形容不雅,不应被男子看到。但李微言是朋友,雪荔自己没有这种意识,李微言也喜欢她的这种亲昵。
自他当了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地学习帝王应有的规矩,他早已厌烦无比。
他真想出去玩啊。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让昔日伙伴们的付出努力,变得全然不值。
而今,李微言摒弃宫人,留雪荔独处。宫人们虽有些为难,却因皇帝私下性情阴鸷,喜怒不定,而从容退去。
如此,二人独处,听着雨声,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话。
林夜最想活着吗?
偏偏遇到最没有生志的她。
她隔了漫长一年,才意识到他的不舍与流连。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淡淡道:“我想带阿夜走。阿夜不应该被我封在冰中,身魂都不由他。我想过你昔日说的话了,你说,万一他有救呢?我那时候觉得没救,是我太迟钝了……我现在也觉得,万一呢?”
她语气寡淡:“如果可以救,我不惜一切。如果不能救,我就烧掉尸骨,带着阿夜的骨灰走。总之,我不想他被关在冰下面,动也动不了。”
李微言道:“可我救不了他。”
低着头的雪荔睫毛轻轻一颤,她捏着巾子的手指发白用力,垂眼间一言不发。
她安静地坐着,执拗与失落并存,她不知该怎么说。
半晌,雪荔轻声:“李微言,我可以……”
“我真的救不了,”李微言打断她,无奈地笑一下,“和小将军同行一路,我亦收益许多,承了他许多情。如果不是他和我约定,将川蜀军的势力事无巨细、毫无偏私地交到我手中,如果不是他引着川蜀军那几位大将军最先向我效力……即使有陆相支持,我回建业做皇帝,也没有那么顺利。毕竟对南周来说,我明面上只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誉王小世子,我不配继承皇位。”
李微言:“小将军安排了这么多,我后来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但凡我的血有用,我都肯给那些和我无缘无故的兵人一些血,怎么会不给林夜?但是,雪荔,自从救了陆良辰后,我的血就再没用了。”
李微言无所谓道:“无论陆家用多少药材给我调养,亏损的都补不回来,我再没有那类活死人的奇异本事了。应该是那时候失血太多了吧……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
雪荔抬头看他。
她道:“你还好吗?”
见她关心他的身体,李微言心中温暖:雪荔可不是爱关心人的人。
他道:“不要这个表情啊,陆轻眉也觉得是她欠了我呢,整天在我这里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你们没必要这样啊。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旁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啊。摆脱了‘药人’体质,哪怕寿命有损,我亦甘之如饴。你应当明白,我最厌恶、最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命运……我如今,很满意。
“南周小公子的过去已随着林夜的离去而埋入尘土。再没有人觊觎南周小公子的血,想靠唐僧肉来医百病、寿百年。我安全了。”
雪荔说:“恭喜你。”
她叠好巾子,站起来:“那我走了。”
李微言:“但是,也许照夜小将军依然有救呢?”
雪荔猛地回头,见那少年帝王手中捏着一枚嫣红的药丸,朝着她笑。
李微言朝她眨眼:“我说了,林夜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
雪荔终于后知后觉:“……是阿夜,前往洛阳行宫前,就对此做了安排吗?”
李微言拍手,后殿便走出一神医。雪荔认得这神医,以前总跟在光义帝身后,专门研究“噬心”毒,研究药人,研究一箩筐旁人毕生用不到的药与毒。
而雪荔想到,当初洛水畔瀑布前,白离找到他们时,林夜腕间有血迹。
是了,她从未想过他为何腕间会有血迹。按说,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议的计策,要用血来调走卫长吟身边的白离。但林夜那时候骗她,跟她保证说他不会用心头血,他和李微言,会先把动物的血倒入瀑布中,让霍丘军以为南周小公子取了血。而今想来,确实有疑点——
他麻痹敌人便是,即便做样子,也应该是胸前有血迹才对。世间人以为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是稀世良药,可从来没觉得腕间血有什么用。
时隔一年,雪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每一桩事。如此想来,她确信无比——“我那日见到阿夜的时候,他的腕间确实有伤。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从他腕间取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