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不曾露面的卫长吟。
卫长吟高声:“你以为我猜不出你们的心思吗,你以为我会上当吗……雪女,想杀我,就亲自来杀!”
言罢,他御马翻身而走。
雪荔停顿一下,御马而追。
种种阴谋,因卫长吟而起。她绝不能让卫长吟活着。
她身后的少年僵硬冰冷,如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尸体那般。只有雪越来越大,雪荔不知那药丸有没有用,或许眼下所有,皆是她的幻觉,也未可知。
也许她此时还停留在盗贼地窟中,受那迷药的影响,误以为自己可以杀了卫长吟,救下林夜。
若当真是幻觉,她亦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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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冰原上,洛水凝冰,马匹不安地踩着碎冰想要逃跑,又因主人的交战而不舍离去,只焦躁地在原地跺脚。
洛水在这片地段凝结成了冰,雪荔手中的“问雪”和卫长吟的大刀交错到一起。卫长吟脸上的胡滓与狰狞伤痕,都让他有别于一年前那个坐筹帷幄的霍丘大将军。
他变得凶狠、暴戾、急躁。
他竟然敢孤身一人,来和雪荔交手。
二人交手数招,双方便皆知对方武功深浅,皆知卫长吟不会是雪荔的对手。卫长吟被雪荔再一招击退时,摔在冰面上,他狂笑道:“雪女,你以为,我真的是要和你打吗?白离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我真的会失心疯?”
他眼睛看向皓雪,转向旁边,倏然拔步。
卫长吟:“五感异于常人的雪女,就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雪荔鼻尖耸动,在他的刻意提醒下,才闻到自己身上火油的气味。是了,现在她和卫长吟近身搏斗,卫长吟应该是在他自己身上涂抹了火油,在战斗中,将火油也沾染到了雪荔身上。
卫长吟如同疯了般大笑。
他道:“我绝不会失败……我绝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里!要死就死一起,雄伟的白王,绝不会因我而蒙羞……”
他朝雪荔冲去,再一次近身。雪荔拔身游走间,忽然色变,见卫长吟竟然只是使了个幌子,半途改道,他真正冲去的,是那冰面上的两匹马。
一匹马,是卫长吟的;一匹马,上面驮着没有气息的林夜。
在他们打斗间,这两匹马始终相挨着,鼻息凑在一起忽闻……雪荔色变。
她意识到马上带着火油,自己的那匹马被卫长吟的马沾上了火油。卫长吟是要杀她,但林夜是她的软肋,卫长吟最想杀的人,本就是林夜……
雪荔猝然激发所有内力,身快如魅,自后袭向卫长吟。
卫长吟浑然不在乎身后尖锐的刀锋,他大笑着,掰断自己手中的刀。两把断刃皆在手中,卫长吟将内力作用于自己手中大刀上。雪荔目眦欲裂,眼睁睁见卫长吟手中的刀甩出,两把断刃在半空中交错,被激起一簇极细的火星。
那火星,眼看就要烧上马匹!
雪荔:“阿夜——”
卫长吟:“我们一起死——”
电光火石间,马匹上的一只手伸出,朝那甩开的断刃抓去。一把断刃被抓,另一把断刃被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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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凝滞。
雪花短暂冻结。
寒夜之中,断刃哐当摔在冰面上,卫长吟绝望吼叫着冲撞去。当马匹上的那只手抓住断刃时,卫长吟和雪荔的心脏,都在一瞬间僵凝。
时间重新流动。
雪花漫漫飞扬。
长空之下,林夜自马上翻身而起,帛带飞扬间,他声音带着沙哑的笑意:“阿雪——”
雪荔拔身飞起!
二人一前一后,身如弯月长弓,在夜中拉开紧弦。
夜如长空点星,光华明灭间,卫长吟被一前一后地夹击。“问雪”自后刺穿他的心肺时,身前的断刃也割在了他的脖颈上。
平原远方,反应过来的南北周兵马和霍丘残军相逐,终于站到了这片地方。
卫长吟僵立而站,看着身前的林夜,又不甘心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雪荔。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卫长吟,乌尔吟,霍丘走狗,好死不送——”
长夜点灯,皓雪千里,冰原寂静。
卫长吟轰然倒地时,雪荔静静抬头。
飞雪埋没二人。
雪荔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地上的人尸骨未寒,对面的林夜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她怔怔地握紧匕首,在雪中打着颤,怀疑这仍是幻觉。
他的眼睛被雪雾遮掩,雪荔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他始终在看着她。
当她看向他时,他是否已经看了她许久?
一瞬便是永恒,大雪浩荡纷扬,洁净莹白,破开长夜迷雾,横亘在二人之间。站在冰原上的少年立在雪雾中,眼眶微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头、等你醒悟,等你爱我、等你记住我,等你……带我离开。
到此一刻,雪荔的孔雀少年,终于回来了。
第131章 春山赴雪,无……
诛杀卫长吟,救下林夜,剿灭霍丘在大周国的残兵,李微言带着建业百官进入汴京,聘长宁郡主叶流疏为后。入京之时,关中张氏带着文武百官相迎,先北周幼帝退位让贤。
二月,大周一统,尊李微言为帝。朝中新气象,议封后大事。
那是朝堂上的事宜,只是诛杀卫长吟、剿灭霍丘之事和雪荔有关,雪荔便护送李微言平安入了汴京。先前送亲送了整整一年,雪荔最终没有到达汴京。未料到诸事了结,雪荔竟有缘来到汴京。
汴京繁盛,金粟馥郁,花光满路。
这是与曾作为南周古都的建业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风光。
李微言大约吃到了雪荔护送所带来的安全感,又留恋昔日朋友的相聚;而来到敌友难明的新朝,他少不得局促。他便多次邀请雪荔留下陪他,无论是任职宫卫中的什么武官,他说得天花乱坠,许了许多条件。
就连陆轻眉也默许:雪女在皇帝身边的话,皇帝确实安全。
张秉在旁,说起先前宣明帝和江湖势力结盟、以致酿成大祸的故事。他说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李微言白了他好几眼,陆轻眉也目光泠泠地盯着他,揣测这人在朝中的不好对付。
雪荔对他们的挽留和交锋都没有兴趣。
她认真辞别,只说家中有人需要照顾。
众人自然知晓是谁,欲言又止半晌,李微言到底叹口气放行。
于是,雪荔在大周皇宫中参加夜宴,看遍歌舞,再纹风不动地从丝竹管弦乐中走过,离宫返回自己临时居住的府邸。汴京夜间灯火铺陈,亮如白昼。
夜里飘了细雪,却无损汴京繁华。夜间的汴京银花火树,越接近府邸,她步伐越是加快。
她耐不住用了轻功,翻墙而入。
她踩着飞雪翻墙跳入院落,才一转身,先映入眼帘的,除了那在细细飞雪中轻晃的廊下灯笼,便是坐在台阶上托腮看雪的少年郎君。
是林夜。
自然是林夜。
他撑着脸坐在台阶上,仰望天幕时,飞雪与灯烛光一道落在他脸上,呈一种莹白晕黄交织的氤氲美感。他许是怕冷,披着厚重孔雀翎织就的长裘,孔雀翎羽的光斑斓明耀,偏偏适合他。
许是独自一人待在府邸,他懒得梳洗,长发便没有束得严整。一根玉簪束发,乌发垂落而下,搭在孔雀翎长裘上,也被风雪吹扬几缕,沾到他瘦白的脸颊上。
他这样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清清幽幽,像一缕幽魂,尚未消弭,却即将消弭。
雪荔顿在原地,看着他发了呆。
林夜起先没有发现她,但他又不是瞎子,一个小仙女枯枯地在墙角树旁兀自不动,他的眼波便流了过去。
林夜佯怒:“我不是鬼魂,我还活着,我有影子,我会说话能跑能跳。我只是生了大病,只是饮食需要注意,只是要常日泡在药罐里,只是从生死一线中活过来遭了些罪,导致现在连门都出不了,只是在家中做‘望妻石’……虽然有这么多‘只是’,我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严肃道:“阿雪,别把我当鬼,别再问别人能不能看见我了……所有人都能看得见我,我活着这件事,不是梦不是幻觉。我是真实存在的。”
要知道,自从他从鬼门关走出来,自从他活过来后又重病数次、无缘无故晕倒吐血数次,雪荔便总怀疑他是假的。
他只是受罪太多,剑伤致命,李微言送来的药物再好,他也需要慢慢调养。
林夜一向心态好,言笑自如。然而前些天,林夜听到雪荔问李微言他们,“你们能不能看见他”。众人古怪的眼神下,林夜才知道雪荔的患得患失。
如此,林夜几乎每日见雪荔,都要强调“我活着”这件事。
此时此夜,雪花落在少年乌发玉簪、长睫黑目上,他哐哐哐说一大堆话,少不得因体弱而咳嗽两声,雪荔才淡定下来,朝他走去。
她相信他活着了。
毕竟她再是幻象重重,她也幻想不出来如此伶牙俐的林夜。
林夜的眉飞色舞、能说会道,是贫瘠的她,永远无法想象却流连不已的。
雪荔到林夜身边,他朝她仰脸笑,殷勤地拿自己的裘衣一角铺在阶上,邀请她入座。雪荔便坐下来,挨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气,她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
她垂下眼,觉得自己好是快活。
是了,这才是快活。她的心砰砰跳,起起伏伏,与先前的心如止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雪荔品呷着这种奇异的情绪时,听旁边少年邀功:“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吗?”
雪荔:“什么?”
林夜好得意:“我一直坐在台阶上等你回家,这样,你想到家中有人等候,就会心不在焉、患得患失。不管他们的宴席有多精彩,歌舞有多好看,你只要有点良心,都会挂念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我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可怜……这样的话,阿雪急匆匆回家,奔我而来,我多聪明啊。”
雪荔心想,我倒不会想那么多。不过,我也确实心不在焉,想早早回来。
而且……
雪荔轻声:“家?”
林夜眨眼睛:“不是吗?有我的地方,还称不上‘家’吗?我不配吗?”
他又开始了,侧过脸望她,眼睛漆黑水灵,捧着心口泫然欲泣。他长得这样好,眼神这样清,作怪的模样不让人讨厌,让人很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