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她也许是觉得不搭理人不礼貌,才抬起眼睛,轻声:“我和他,从未在一起过。”
她无悲无喜,平铺直叙,这街头重逢的陌生婶子却与人自来熟,少不得与她掏心挖肺,替她二人可惜:“不能吧?他莫非惹你生气了?哎,年纪小,是有些不靠谱……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约,忘了给你买果子吃?小娘子,你别见外,虽然咱们萍水相逢,但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他是回来得晚了些,但他抱着一大堆果子糕点,满头大汗的,我也看着很心疼啊。
“有个知冷知热、喜欢你的郎君,不好吗?那位小郎君眼睛都离不开你,快沾在你身上,我打赌,你们若是成亲了,必然是话本中唱的那种金童玉女。”
婶子眉飞色舞,自己说得高兴。她打量着雪荔的容貌,再次肯定:“小娘子长得这样靓,小郎君也那般俊俏。你们的孩子,必然漂亮得很……”
她说着觉得不好意思,偷看这少女。而她即使提到“孩子”,少女也不脸红,只低下头,将一枚果子咬入嘴中,腮帮微鼓。
雪荔吃完,才对婶子说:“谢谢。我没有想到,还有人记得。”
婶子:“怎么会不记得……”
雪荔轻声:“我都快忘了。”
麻木的时间太久,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并非故意,但她也许刻意在遗忘。如果遗忘可以让她心灵平静,可以让她心无旁骛,她为什么要去记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无论是师父、宋挽风,还是……他,雪荔都在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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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浣川镇重逢卖伞婶子这件事,像开了一道阀门,潺潺记忆如溪流水,奔流不息,断断续续地涌向雪荔。
雪荔离开浣川镇,却也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次日,天气不好,下起了雨。她没戴蓑笠,也不想弄脏衣物,便被困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
雨水淅淅沥沥,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烧着篝火。
她抱着膝盖望着篝火,思绪涣散,忽然想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那时候,浣川镇被屠,她被追杀,被他连累,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躲在了无名山的山洞中过夜。她生了病,却不知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他却笑话她,雪荔想,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时不懂。
雪荔低头,拿着树枝,拨动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时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少年郎滔滔不绝的话,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无论处于什么环境,无论他自己多难受,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
很多时候,那些话都没有意义。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她喜欢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欢他的生动,活泼,以及话多——
“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对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它叫,问雪。”
“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雨丝斜入山洞,夜间山林空气潮湿。雪荔觉得有些冷,打个哆嗦,抱紧自己双臂。她埋于膝盖上,下巴抵着手背,静静看着篝火。
看得久了,视野变得模糊,产生些微幻觉。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来。
那个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混在雨丝中,气息微弱迷离。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见她不理会,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脸颊越来越近,眉目越来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她忽然伸手,想帮人捞一把头发——
“荜拨。”
篝火闪烁,火光灭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觉也消失了。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雪荔敏锐的五感,知道方圆一里,除了山兽鸟雀,整座无名山,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沙,沙,沙。
夜间起风,雨更凉了。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对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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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独,好寂寞。
她向来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如今方圆一里寥无人烟,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她从来不怕什么,从来不在乎什么。可为什么这个雨夜,这样难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灭后,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着自己的“问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样地飞奔入雨。她好像又听到了少年笑声,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
烟雨连绵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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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个新地方。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问雪”上的血迹。溪流水声大,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听到上游有脚步声,一大一小。听脚步声,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同行。
雪荔没有当回事,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直到她听到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过……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撕开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页。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
这是……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听到了更多声音。她听到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声,小孩子的尖叫声,中年男人大喊“救命”声……全与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赶到时,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摔到在溪边,双腿被山石压住,密密渗血。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片纸页,中年汉子呼救连连,看到是一个少女出现,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
她仓促扫一眼,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被水浸泡,好多墨迹被晕染,十分模糊。因为字迹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
雪荔握紧纸页:“哪里来的?”
中年汉子呼救中,见这陡然出现的少女只关心几页纸,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他霎时明白了,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是了,寻常人哪里敢独身在山下走,这必是话本中那种走江湖的女侠。
中年汉子连忙:“女侠,别管我了,帮我救我儿子……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把孩子卖出去……”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静地看着他,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来接我回家,这地方不太平,他不该跑出来玩的……我也没料到这盗贼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抢人。我、我要去报官……”
雪荔:“这几张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陌生少女只关心那几页纸。他顿一顿:“女侠帮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
雪荔起身点头:“好。”
她问:“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
汉子连忙指路,又赶紧说:“西边是我们的村子,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个壮丁,人多点儿……”
雪荔:“我不喜欢带累赘。”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说话间,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从溪流边窜到了树梢上。他登时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少女去救儿子,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气小,搬不起来吧。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来人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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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杀此地盗贼,对雪荔来说,不算多艰难的事。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纠结一群无事游民混荡山林。这样的乌合之众,雪荔单枪匹马,解决起来迅疾非常。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杀盗匪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时间推移,他们渐渐怕了。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给雪荔指了一条路,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他们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女洁白的衣摆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准备,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去,迷烟就会散布。哼,等她被熏晕,老子再回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盘,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容,皆夸老大有远见,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们再去捉人。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山中,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世间大多数毒物,对雪荔都没什么用。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但是迷烟,不在“毒”的范围内。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当她顺着下坡路进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迷烟散开,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晕眩。
她立时猜到了那些盗匪的心思。
但雪荔没有停,继续走下去。
她的高强武功,让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顶着迷烟,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也足以撑住,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烟越浓,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忽然伸手扶住墙壁,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头,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雪荔听到了温润含笑、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没动。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阿雪。”
雪荔想,这是幻觉。她中了迷烟,迷烟让她生幻,看到的、听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这才是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