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拿到了庆州那一片地——是林夜先前,答应给她的。如今战事已平,南周和北周的大臣们谈过后,在陆家的争取下,庆州给了扶兰氏,明景将带着她那一丁点儿女兵前往庆州,重新建国。
粱尘回去陆家。
李微言回去做皇帝。和亲团剩下的暗卫们,会跟着李微言回去,成为李微言的死士。据说,这是李微言和林夜达成的合作。
而雪荔——要游历天下,闯荡江湖。
雪荔将昔日林夜送的许多礼物都拿了出来,烧在山洞前。火苗窜起浓烟残影,熏得众人眼睛迷离通红。那些耳坠、镯子、玉钏、铃铛、香囊……全都扔入了火中。
还有她弄丢了的玉坠、荷包、《雪荔日志》,亦在这场送葬火中湮灭。
一切回到起点。
雪荔轻声:“真是的。”
雪荔又发呆,道:“骗子。”
她安静地站在这里,身后的明景听她这样说,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转身,抱着身后的窦燕大声哭了起来。
雪荔不理解明景在哭什么。
明景看她一眼,哭得更厉害。而被明景抱着的窦燕,此时也双眼微红,泪水盈盈。窦燕一手抱着明景,知道明景的难过,知道雪荔让大家有多心疼……她忍不住道:“雪荔,你真的不跟我回‘秦月夜’吗?如果你回来,我和春君大人会辅助你,会帮你做楼主。”
雪荔摇头。
那是师父的“秦月夜”,不是她的。
那里有过无知的被遮掩的过去,也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恩怨。她不想要那些。
李微言也想争取她:“要不,跟着我回南周吧?你也知道,我和他们都不熟,陆家和朝臣联手欺瞒我的话,我也没办法。你武功那么高,你来陪我住皇宫,当我的护卫。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陆轻眉好像更瘦了些,她轻声而坚定:“雪女,你是良辰的朋友,便是陆家的朋友。只要在南周,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上门求助。”
叶流疏垂着眼温声:“北周也欢迎雪女。”
张秉与林夜没什么感情,比起照看朋友,他自然更看重雪女本身的武功:“雪女是我们北周的人,如今两国还未合一,雪女自小在北周长大,自然与我们更亲昵些。雪女如果愿意来北周宫廷,南周提出什么条件,我们也会给出一样的。”
孔老六热情拍胸:“雪女可以和我们一起跑江湖,互相照应。”
阿曾看着雪荔,语气少有的温和:“要不,雪荔换种方式,跟我去军营,见识一下你没见过的风光吧。”
这些都是朋友的关心不舍,雪荔隐隐能察觉,但她依然摇了摇头。
她背过身,声音很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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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情缘太淡,也许无心诀对她身体十余年的影响无法短期散去,无论如何,雪荔已经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了。
她想一个人。
她比他们都冷静,都淡漠。淡漠的她,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没有林夜作为其中枢纽,朋友们会各奔东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她是奇怪的人,因为林夜的存在,她才在他们身边,显得不那样奇怪。可如果长年累月地相处,朋友的情谊也许会因此浅淡。
她很珍惜他们。
而世间再无林夜。
雪荔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到,她越是珍惜,越是保护,便越是应该远离。
大家都会有好的前程,他们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而她行走江湖,不断地练习武功,她也会越来越平静。
平静很好。
不悲不喜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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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跃上高马,翻上山岭,她站在山巅,勒马回头,眺望山下的故人们。
风吹动发丝,脸颊被发丝撩得发痒。她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极短,但她回头看身边,便知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林夜被她留在了身后。
千山万象,风雪已驻。余生山遥路远,她到底是要独行的。
真是的。
骗子。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那么,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日出山巅,万里云飞。
红光托得一切如梦如幻,依稀中,下方的伙伴们追着她,朝她挥手,喊她——
“雪荔,雪荔。”
“别忘了我们,记得有空了回来找我们。”
“我在南周皇宫!”
“我在雪山!”
“我在庆州!”
“我在凤翔!”
“我和你一样走江湖,我哪里都可能在!”
于是,山头的雪荔也朝伙伴们挥手,抬高声音:“……再见。”
她反身御马迎风,马蹄飞溅衣袂轻扬。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清越笑声,极为短促。那是幻觉,她想她不在乎。
她一定忘记了些什么。
那是什么呢?
第128章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一个人行走江湖,并没有回头再去找过昔日的伙伴。
她有时去挑战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和他们比试武功;有时遇到逃窜的霍丘人,帮着官府追杀;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过夜,也连续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她帮人运过镖,亦凭借自己的武力赚点儿过路钱财。
渐渐地,雪女的名号,在江湖上越来越响。
她不再是独属于“秦月夜”的杀人恶鬼,雪女。她成为了自己,江湖人说起她,不再闻风丧胆,而是会说“那个年纪很轻的长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总是一个人走夜路,不和旁人作伴”,“武功很高,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假以时日,她会成为武学大家”。
所以,虽然雪荔总是不太快活,但至少坚持练武这件事,是她做过的少有的正确决策。
她见识天地间的许多风光,也去了很多地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沙漠云海,日出雾障,海船翻滚,暴雨如注……她都一一走过。
渐渐地,她离朝堂越来越远。
偶尔听到些故人的消息,会说起北周与南周的谈判。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多处生乱;南周陆家不如北周张家势大,朝臣亦怯。
偶尔,也听说那一直逃亡、流窜于各地山林中东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队伍在追捕这些人,据说,这批兵马,由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亲自带队。时至今日,他们抓了很多霍丘人,打探到了很多消息,但是最狡黠的卫长吟,始终没有落网。
偶尔,雪荔猜,北周与南周想要合并,想要共伐霍丘。但他们还未真正商议出章程,又因卫长吟的始终未曾落网而计划搁置。
据说,庆州之地新迁的民族朱居国在此建国,他们的女王热情地满天下招婿。只要入选女王后宫,女王便会传授扶兰氏绝学,教人操控魔笛。
据说……
故人们的消息断断续续,如云如烟,飘过雪荔耳畔。
雪荔有时心事随之波动,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和亲团同行的送亲日子,像是一场梦。她禁不住怀疑梦的真假,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静,以至于忘记喜怒哀乐。
也许她本就不会喜怒哀乐。
她在尘世中行走,见识越来越多的风光,她却依然称不上快乐。
顶多,没有少年时,那样厌烦尘世、了无生志而已。顶多,在眺望山崖云海时,她再没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武学宗师”是她想要的,为何她仍有浑噩无趣之感呢?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了一年。
有一日夜里,雪荔到了一镇上。
镇上正在办社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歌舞、击丸、灯山、瓦舍百戏……士女喧阗,目不暇接。
雪荔风尘仆仆,赶了许多路,到灯火通旦的镇上,已经饿了整整一日。她在街市中穿梭,买了一串香糖果儿,拿在手中,时不时轻轻舔一口。她左顾右盼,不是为了看社火嬉戏,而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好吃完自己的糖果。
“小娘子、小娘子……”有妇人持续叫唤。
雪荔没听出那人在叫自己,她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沾满蔗糖的糖果串,生怕路过的人碰坏了自己的甜食。
妇人声音拔高:“那个小仙女似的小娘子……哎哟,怎么还听不见啊?那个拿着香糖果儿、眼睛快沾到果子上、走路不看路、居然一直没被撞到的小娘子!”
雪荔:“……”
她回头,看到巷子边一处卖伞的摊位前,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正叉着腰。妇人本不满地叫嚷,见她回头,当即眉眼弯弯,笑得十分慈善喜庆。
雪荔目光落到对方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伞。
雪荔:“我不买伞。”
那婶子:“……”
婶子心直口快,当即嚷道:“谁让你买伞啦?我生意好的很,还不缺你那几文钱。我是、是……你不认识我了吗?”
雪荔:“……?”
婶子比划:“我认识你啊,你这双眼睛,哎呀太有灵气了,人又乖乖的静静的。那时候,你躲在我摊子旁边,等那小郎君买糖果给你吃……”
婶子探头,看着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儿,忍不住笑:“看起来,小娘子还是喜欢吃这些果子呀。那小郎君怎么没陪你一起出来玩啊?他该不会又爽约了吧?”
雪荔困惑地看着卖伞婶子,旁边灯笼摇曳,火光窜上雪荔眼睛时,她忽然抬头,朝四面八方的街巷仔细望了一番。
雪荔在自己贫瘠的记忆中搜索,找到了痕迹:“……这里是浣川镇吗?”
去年,三月底,她与和亲团的众人来过浣川小镇。那时候,她想离开和亲团,想了法子躲开人。她到镇上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疑似跑路的家伙。那个家伙……
婶子笑眯眯,生怕雪荔不记得,她描述得非常详实:“那小郎君可真俊啊,一弯眼睛就笑,嘴巴还甜的不得了。小郎君一看就是会哄小娘子的人,他围着你啊,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
孔雀……
雪荔垂下眼,她没吭气,轻轻地舔了一口果子。
婶子滔滔不绝,笑眯眯:“我呀,那时候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欢小娘子你。那是自然的,小娘子你不晓得,当时你出现的时候,他眼睛都看直了……”
雪荔心不在焉,继续吃自己的果子。
婶子见她这样,品呷出几分不对劲,试探问:“怎么,一年过去了,你们还未成亲吗?难道他惹了你生气,你们已经不好了?”
雪荔低头吃着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