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这样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发带与帛带相缠。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弯着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眯眯望着她。
宛如旧日重现。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她回来的时候,他在原地等她。
这样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模样,像春水春风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
雪荔出着神。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歪着头看她。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发什么呆?”
少年板起脸,故作严肃:“明知道我是假的,还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烟啦,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别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吗?”
雪荔一动不动。
少年困惑她的不动,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阿雪最珍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摆手,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雪荔像是突然被惊醒,像是突然失措,她并不回头,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转身时着急。她追上去,脚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错乱非常。
雪荔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怕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永不回头:“阿夜、阿夜、阿夜……”
第一声“阿夜”叫出来时,雪荔的喉咙发涩发干,几乎喘不上气。
但她追着他,跟着他。有水夺眶而出,剥夺她的意识。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争先恐后,不受控制,无缘无故,痛彻心扉。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应,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涛泄闸一般的情愫。
泪水落在腮上,雪荔拉他:“阿夜,别走。
“阿夜,等等我。”
雪荔:“阿夜、阿夜、阿夜——”
【甲申年十月末,时隔一年,我于无名山间盗匪洞窟幻境间,重逢阿夜。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日志(后补)》】
第129章 雪荔,我非常、非常的……
情碎如决堤。
有些人,不见还好,尚可忍受;只消见一面,瞥一眼,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与鼻端,整个人一下子便生出绝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现实中、被墙撞到的刺痛感,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
她重新听到了孩子们的哭声。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额头抵着墙面,泪水还悬在腮上,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许久,在孩子哭声又一次炸开的时候,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回身继续去找孩子们。
这一日,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们。
当夜,村民报了官,官吏们来处理此事。雪荔被当做救命恩人,被整个村子款待。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家里大人推搡着,扭扭捏捏地排排站,过来向她道谢。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阿夜知道怎么应对他人的善意,让彼此不尴尬。
时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缓缓意识到,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她只是不敢回头。她看似悍勇无畏,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的关系。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讨好地问她:“小娘子白日时问我,这几页纸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小娘子还想知道吗?”
雪荔静半晌,点点头。
浑浑噩噩一年后,她决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护一年后,她决定回头重新面对那些旧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总是不懂,总是错过,总是看他一个人折腾。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这么久,她回头看那些旧日岁月,是否能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
这家人告诉雪荔,说这几页纸,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这家人穷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大人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回来让家里孩子认字。
镇上有个高老头,他那里会卖一些印错了、纸张有损的书目。这页纸,便是从高老头那里便宜收来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她再根据高老头给的线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多亏林夜当初用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当日洛水大战,《雪荔日志》丢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日志才开始散落。
书目散开,一页页纸飘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但有的,还有些残余墨迹,留存于世。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书页。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许多纸张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重新补自己的日志。
她走过田畦绿野,踏过山林水泽。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
许多个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庙中、躲雨屋檐下,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许多痕迹被水冲晕。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她有些记忆,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重新一页页补全。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她被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寥寥几篇日志,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都会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她的日志却能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她在山中过夜,静望着这些旧日记事,便如同看着林夜在她的笔下,重新活了过来。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也重新跃然。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那时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记录,有一次,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跟着人群看。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那时候却很安静。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孝子执“引魂幡”带队,乐队吹打。满空白币洒落,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
如今看来,他经历了太多生死,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头看雪荔时,便看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
雪荔非但无所谓,还为此迷惘,觉得无聊,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
她想吃的糕点要出笼了,走慢了的话又要排队好久。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这里,等送葬队过去?
林夜与她对视,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着半张脸,撑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再着急自己的糕点,她也多看了他两眼。她记下他笑的弧度,问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达啊。”
“豁达”是个带着褒义的词,林夜应当是在夸她,雪荔很满意。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趁她不注意,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绞。不像我们阿雪,从来没有这种烦恼。不为这些俗事动情的阿雪,会多开心啊。”
他夸得那样真诚,那样慨叹,那样羡慕。雪荔轻轻点一下头,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来……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听到夜枭的叫声,心间静静缩起。也许当她失去时,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与陌生人闲聊时、听到故人消息时,时时刻刻,一颦一笑,一眉一眼,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笋扎根蓬勃,在心间生叶开花。越是寻找,越是记起来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开心。不为俗事动情的她,没有开心。如今深入红尘的她,依然不曾开心。比起开怀,她最先体验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负面。
……原来情感,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灭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闭上眼,昏昏睡了过去。
雪荔做了个梦。
她梦到篝火重新点亮,一声叹息声擦过她闭着的眼睛。脚步声在山林中窸窣轻巧,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在梦中不睁眼,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听到了篝火燃烧声。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就坐在她旁边。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并不浓烈,却魂牵梦绕。
梦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
睁眼前,她便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睁眼后,她看到那人时,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拿树枝拨动火苗,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鸦目若春水。少年垂着脸跪坐,玉佩琼琚曳地,浓长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纤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脸颊消瘦,侧脸线条流畅。
从正面看的话,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从侧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惫,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苍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便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说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她又没有拒绝,只要熬完那段时光,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那时候,雪荔没想到,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血。
他明明说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