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雪荔已经被玉龙驱逐下山,宋挽风已经和卫长吟、白离取得了联络。此夜,宋挽风站在师父的帘拢外,见到远处山下天边几多烟火,寥寥绽于寒夜,如昙花般稍纵即逝。
此夜,正是除夕夜。
阖家团圆之夜,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间百姓屋外,茫然不知自己归处。宋挽风在雪山上重见玉龙,他掀开帘拢,见到玉龙形销骨立,苍白不类常人。
他强硬地掀开师父的衣袖,看到师父胳膊上沿着脉搏游走的一长条黑线,知道这是“噬心”之毒正在深入骨髓。玉龙因修习无心诀而可以暂缓“噬心”伤毒,但当“噬心”走到心脏时,她便会成为“兵人之首”,彻底失去神智,成为傀儡。
宋挽风去过亡国的朱居国,见过魔笛的本事。他知道卫长吟要灭朱居国的原因,知道那魔笛,本就只用操控“兵人之首”,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军。
修习“无心诀”的、身怀“噬心”毒的玉龙,将彻底走向死亡。
宋挽风埋于师父膝上,埋于她腿间,双肩瑟瑟双目湿漉,他微微发抖,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于是,宋挽风以哀求的姿势,求玉龙陪他过最后一次除夕。如果她要赴死,如果她不要他这个徒弟,不在乎他这个徒弟,那便陪他最后一次后?
玉龙到底不是雪荔那类身受“无心诀”影响、已对尘世失去眷恋的人,她养大的徒儿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忍着泪水,她到底心软了。
心软的结果是——宋挽风偷袭了她。
若是寻常时候,宋挽风伤不到玉龙。可如今玉龙为了加快“噬心”侵体,她用毒太过,徒弟的掌风自后拍上,她与他对招只数次,便被他的铁扇抵住了咽喉。
他的铁扇制住了她的“白骨伞”。
他的铁扇拍向她,他的神色看着也有几分惊惶,几分恍惚。他似不敢面对她,他的铁扇割破她咽喉时,他连确认生死都不敢,转身便逃。
玉龙再次醒来,是被后半夜的“爆竹”声惊醒。
雪山上有人悄悄放爆竹,庆祝新年,没想到这爆竹声,提前唤醒了并未真正死去的玉龙。
玉龙伏在院中小几上,低头看到身上的伤,抚摸到自己心脏处的残血。她内息紊乱气息微弱,她探查自己脉搏,发现自己并未死透。
她猜,宋挽风也许要执行那“兵人计划”。
她猜,他偷看了自己和宣明帝之间关于“南周小公子”秘密的信函,他知道了南周小公子的秘密,他也需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
蜿蜒长林,莽莽云海。
洛水林外,便是一望无尽的洛水。冬日洛水渐渐冰封,瀑布被冻,水流寂静。四面平原一览无余,便是逃出洛水林,两个逃亡者,也会在一览无余的洛水畔而被追到。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必须得有别的法子。
到林子边缘,粱尘受到身后攻击,身上出了血。他一味忍耐,可明景闻得到血味越来越浓。他停下脚步,听到明景急声:“不能停。”
明景与他一同跌倒,明景爬起来要拽住他手腕,他却反手扣住她肩,将她压在树身上,朝她露出笑。
雪水成冰,凝在他睫毛上。
这个时候,还笑什么?
明景的眼泪落下之际,听到少年喘着气道:“你知道这边的情况,你的魔笛还对兵人作用强大。霍丘人肯定最想杀的是你,你沿着这条路往西南走,有条狭路小道……咱们之前巡逻时发现过,你还记得吗?”
粱尘吸口气:“你沿着那条路逃,去找公子,告诉公子这边的情况,说卫将军要提前动手了,和亲团人数不够,你要提醒公子早做准备……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啊!不然、不然……南周就要输了。”
明景:“你呢?”
粱尘抹掉脸上的血,回头。
他闻到了“风”的气息,他知道宋挽风越来越近。
少年昂首:“我自然回头,去拦住他们了。”
“不行不行,”明景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她握住他手腕,惶恐万分地睁大眼,“你拦不住的,你只有一个人,他们有那么多人。”
她想到了灭国那一夜的朱居国,想到了满城的尸体与火海,想到了铁骨嶙峋的马蹄,也想到了城门破亡、敌军杀戮的残忍模样。
她知道霍丘国的残戾,知道被留下善后的人的结局。
她见过倒在圣庙前的几位哥哥,她见过不留全尸的嫂嫂们。
明景:“我们一起逃……”
“一起逃,肯定逃不掉,还无法传递消息,”粱尘的脸色平静,“咱们发现的新情况,如果可以左右战局,难道你我要倒在这里?”
明景:“可你拦不住他们啊!我也跑不掉啊,他们不会在乎你,他们只要我……”
“谁说的?”粱尘挑下巴,“他们只要你,是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
明景:“粱尘——”
她扑上去要抱住少年,她预料到了什么,但粱尘即使重伤之下,武功也比她高。他将她朝后一推,她整个人不受力地跌后,沿着小坡滚下去。她回头无望,身子压在灌木上,手臂脖颈都被林中的树枝荆棘割伤。
明景抱住自己怀中的长笛。
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敌人们追来了。
她脸贴着地面,地上的雪分明寒冷,她却顾不上。她听到了少年奔跑的脚步声,听到了双方打斗的兵器撞击上。
她还听到了粱尘一声长啸,高戾声传遍树林——
“我是南周建业宰相之子,陆家嫡系陆七郎,陆良辰——”
粱尘高呼:“你们若杀我,便是与陆家为敌,与南周为敌——”
明景的泪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她明白了粱尘要如何帮自己拦人,粱尘要如何护自己周全。她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跑,要跑出这片林子,要成功找到小公子。
此夜夜路莽莽,与她去年逃亡之路何其相似。
此路前途黯然,身后遍是故人尸骨。难道她的宿命便是逃亡,便是承载着他人的期许与希冀?
她救不了他们吗?
她救不了所有在乎的、关爱的、不舍的故人吗?不、不——绝不!
风声雪声交杂,如同林中传递的悠远歌谣。兵器撞击间,少年的呼声在林中惊得林木瑟瑟簌簌:“我是陆良辰……”
宋挽风幽静看着粱尘。
军队后,缓步行来的卫长吟,凝视着粱尘。
白离兴味:“陆家子?”
卫长吟有了新主意:“抓住这个少年。”
--
南周小公子的和亲团卧虎藏龙,既有复生的照夜将军,还有隐姓埋名的陆家子。那和亲团中,如果再出现些什么厉害人物,卫长吟都不惊讶了。
今夜卫长吟本是必要杀明景,可如果粱尘是陆家人,他便有了另一个主意。
如果他抓住这个陆家少年,将此当做人质,折磨此人,将此人做成“兵人”前,与陆家谈合作。陆家会为了这个少年,要求南周退兵吗?
也许南周不一定因此认输,但战场上的博弈百无禁忌,人心有可取之处,何妨一试。
卫长吟露出了兴味笑容——此时在他眼中,粱尘的价值,要大于一个背叛的魔笛传人的价值。
--
雪荔御马行在街上,急速前往贫民窟。
天快亮了,雪已停了,地上碎雪淋淋漓漓,马蹄踩在其中,行速慢了一些。
隔着一条街巷,雪荔听到了传自另一条街的马蹄声。
风霜拍在面颊上,她未曾停路,马速更快。
而转个弯,是玉龙和春君御马而行,走向出城路。
不曾相逢不曾回头,同道异路。
在拐弯之际,雪荔依稀感知到一些什么,回头朝另一条巷子望去。而清晨新出的摊贩拉着货车,喷香的早点打断了雪荔的感知。贫民窟中的小姑姑,那个对她来说也许意义非凡的疯女人还在等着她。
雪荔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隔着一条街,玉龙勒着缰绳的手忽然放松,侧过头,朝着巷口望。她依稀感知到什么,而伛偻着背的清晨出摊的摊贩货车挡住了她的目光,“卖包子”的招呼声带着尘世烟火,与她相隔甚远。
玉龙犹豫一下,没有停步。
一墙之隔,师徒二人擦肩而过。
--
出城路上,玉龙看到排队进城的百姓。
对她来说,凤翔已是一座不值得存在的城镇。但对于这些苦苦等着进城的百姓来说,凤翔城虽然死气沉沉,但没有战火的日子,总比以前好些。
她听到百姓们在讨论:“好久不打仗了,真好。”
“当初照夜将军要是打下凤翔就好了,我听说,金州那边日子不错……”
“嘘!这话可不敢说,如今两国和亲,大家都不用打仗,这就是好日子。”
“但我听说,那个霍丘国卷土重来,他们和我们北周……”
玉龙回头,看向被自己甩在城门下的进城百姓们。有老有少,有妇有幼。他们说着闲话,谈着与他们依稀相关的国事,对国家的未来命运忧心忡忡。也许他们并不是对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满是担忧。
战乱中的凤翔城,布满了杯弓蛇影,风声鹤唳。
春君:“楼主?”
玉龙道:“凤翔如今很好,比十九年前的凤翔城要好,对吗?”
春君沉默一下,回答:“两国议和后,凤翔城不用打仗,便好了很多。对于边关百姓来说,这已足够。”
玉龙:“一路听闻,百姓都说,金州要比凤翔好。宋琅为他的百姓,选了一条更好的路子?只因为金州投诚南周?”
春君道:“南周情形,我等也不知详情。但宋太守是好官,而照夜将军军风极正。两国议和后,不断有凤翔这边的百姓,偷偷前去金州居住。”
议和之前两国敌对,两国百姓不相往来。议和之后百姓开始往来,方有比较。
玉龙若有所思。
二人越行越远,返回洛水。
玉龙想着如今天下太平的模样,百姓们脸上的松快模样,这些,与她十九年前、三十年前见到的百姓全然不同。凤翔城曾是鬼蜮,但如今,凤翔城不是。
想将凤翔城变为鬼蜮的人,却聚在了一起。
……包括了她。
玉龙不禁回想到了去年除夕夜,自己被宋挽风偷袭后,在冷冰冰的后半夜,她在院中悄然醒来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