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城中,玉龙淡淡告诉林夜:“我告诉挽风,谁也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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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畔树林中,宋挽风唇角温和的笑,变得凄冷。
谁也不会死,只有她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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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明明已经拿雪荔布置了十九年的计划,却在只差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生了踟蹰。当白离来找她时,她没有将雪荔送出去。
她反了悔,舍不得送走雪荔,却也不肯停止自己坚守多年的计划。
倘若她愿意停下计划,那么宋挽风想,他拼死也会追随师父和雪荔。哪怕师徒三人在天下身败名裂,哪怕三人事败惨死。只要他们在一起,他不畏惧那样的结果。
倘若她不愿意停下计划,他知晓了她的计划,他也不会去向宣明帝告密。他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琅的儿子而跟随她,他是本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他不会告密,他会配合,他会帮她。
可偏偏……玉龙既反悔,又要执行任务。
她想将雪荔摘出去,让雪女远离这桩“兵人计划”。她要用她自己来做那个“兵人之首”。
而她和雪荔怎能一样?
雪荔已经被练就了十九年,无心诀和她本身合二为一,即使成为兵人之首,与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区别,还会继续活下去。但玉龙研习无心诀时,年岁已大,她自己若要炼化为“兵人之首”,则会变得像千千万万个兵人一样。
她必死无疑。
世间再无玉龙。
宋挽风如何忍受?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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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挽风背着我,和白离、卫长吟联络了。他要‘杀’掉我,要代替我,继续执行‘兵人计划’。只要计划成功执行,霍丘国和北周的势力,便不会视我为敌。
“恰恰南周小公子身怀神仙血,活死人,肉白骨的秘密,经过宣明帝和光义帝的密谈,由‘秦月夜’的高层知道了。确切说,只有我知道。挽风……应该从那时候就在执行他自己的计划。他可能从我这里,查到了这个秘密。”
于是,只有恰当时机,玉龙“死”去,兵人计划才能真正开始。
而兵人计划成功后,得到林夜的血,宋挽风才能随时让玉龙“苏醒”。
一路上,林夜面对的追杀,雪荔面对的追杀,本就是宋挽风的手笔——他对雪荔的感情有多复杂,对小公子便有多“势在必得”。
这才是宋挽风非要抓到林夜的缘故。
这才是宋挽风要玉龙“死”的缘故。
林夜不禁恍然,心中又生出一丝哀意。
他曾以为玉龙楼主死亡,是为了方便杀手们南下,却原来,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一出意外。计划执行时从一开始,就不是经由玉龙的手,而是经由宋挽风的手。
林夜:“可那具女尸头顶发丝里的记号有异,宋挽风又说他不会无心诀……”
玉龙:“是我杀的那个女子,是我自己将无心诀拍在了自己的体内。是我……在被挽风所袭、心脉破损、生死存亡之际,我便有了新计划。我必须引起世人的猜疑,必须要杀手们南下,也不能让挽风一帆风顺。”
玉龙抬眸,看向屋檐上悄然出现的春君。
林夜也看向那个青年。
春君立在檐头,飞雪落袍,他朝二人行礼。贫民窟的巷口,玉龙:“挽风既要我死,那么在‘身死’之前,我便给春君留了消息。我那时气息微弱,难以说清诸多缘故,只来得及告知春君,让他留意挽风。”
林夜:“楼主要做什么?”
玉龙:“杀风。”
玉龙背身,走入雪中:“林小公子,你既然拒绝与雪荔退隐江湖这个选项,那么,我便可以与你谈另一重交易了。林小将军,可愿与我合作——我与春君即刻出城,返回洛水。小将军若愿与我合作,便来洛水吧。我配合你们杀掉宣明帝,你们配合我杀掉挽风,夺回‘秦月夜’。事成之后,我依然放过雪荔。我们,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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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雪飘,风将窗子吹开一缝,室内变得好冷。
雪荔从梦中醒来,手指揪住自己布满冷汗的衣襟。
她发呆片刻后,倏然翻身出窗。她踩着墙砖跳入巷中,看到时区后半夜,地上雪已铺满一尺。雪荔跃上高头大马,朝贫民窟方向疾行——杀风。她要找小姑姑确认记号!
第121章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
洛水林畔,打斗势起。
霍丘国的人围住林子,解开兵人的锁链,驱使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着雪色的松林间,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围。粱尘和明景步步后退,当第一个兵人跳起、朝着二人挥动长戈时,不反抗便是死。
“刷——”粱尘终究拔刀了。
明景躲在他身后,心中惊骇。她看到黑夜中兵人们因麻木而显得几分狰狞的燥皮面孔,手中的长笛捏了又捏。在数位兵人袭击粱尘、粱尘步伐趔趄之时,明景将长笛凑到唇边,用音律阻敌一瞬。
明景:“卫将军,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请扶兰公主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金戈声伐木,林中金银寒光伴着夜雪,寒冷无比,卫长吟高大的身躯站在树下,纵容将士们操纵兵人,“我一向待公主礼遇有佳,公主多番拖延我阵,我也不曾伤害公主。然而公主身在我阵,却投敌卖我,一而再再而三,这是何意?”
卫长吟的手扶到旁边的粗木树身上,他用掌在树上巨力一拍。赫然声下,树身上的雪簌簌而落,卫长吟掌中,硬生生掰下了一张树皮。
树皮内壁,用匕首刻着细密的记号。
这记号,卫长吟不用认识,便已足以作证据。
卫长吟:“公主想通知谁,想告诉谁什么样的消息?是要告诉对方我军中人数,兵器数量,兵人几何,还是更隐秘的……我的作战方策呢?”
黑夜下,明景面白如纸,唇几张几合,无从辩起。
旁边一将不耐道:“大将军和他们说什么?属下这就杀了她——”
卫长吟不阻拦,身后将军拔身而去,一些士兵跟着他冲出去。包围圈中,笛声幽微,本就只够勉强控住身前的几个兵人。人数更多后,笛声便显慌乱。笛声一乱,粱尘受到的攻击便跟着杂乱。
身起鹄落,少年护着少女,且战且退。他身形修长而招术干脆,面上神色肃然,一心对敌,还要一心护住武功微弱的明景。只是少年肩下、前胸处旧伤未愈,几番打斗下,兵人们未曾察觉,卫长吟等人则看在眼中。
卫长吟淡漠。
他看明景试图御敌,她的笛声扰乱己方战士一些心志,还可以让一些浑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动作,做出茫然无措之状。但杯水车薪,如果明景此时控制的是雪荔,自己这些人也许会落于下方,但是筹谋多年的“兵人之首”已然出局,这魔笛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明景声音也急促:“粱尘,到我身边来,我只能操控一丈内的兵人——啊!”
粱尘原本御敌神色微凶,身后少女惨叫时,他旋身折返救人:“明景——”
他后背闷闷接了一道凌厉如刃的掌风,劈得他和明景双双后退。明景被他抱在怀中,闻到了血味。她有些惊惶抬头,看一向乐观的粱尘甚至顾不上安抚她,而是回头,看向那站在后方出暗招的“风师”,宋挽风。
粱尘神色如林中凶兽,警惕狠厉。
宋挽风彬彬有礼,手中铁扇映着雪光,还朝他们颔首:“你们今日必死于此,逃不了的。”
是啊,如何逃?
他们只有二人,而一整座洛水林,都被霍丘军包围了。筹谋甚远的卫长吟也许早就和宣明帝达成了协议,洛水林战成如此模样,洛阳行宫方向的御林军毫无反应。
没有第三方势力入场搅局,今夜便是杀局。
粱尘一言不发,猛地向前冲出。他的几多厉招与身前围着的兵人战到一处,磅礴内力将人掀飞,身边人清空一瞬,敌人以为他要杀出重围,没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携起辅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树,没命地朝林外奔袭逃脱。
风声、树叶声、雪落声,在寂静深林混于一处。
卫长吟好整以暇,拍掌两下:“杀。”
林木和白雪飞快穿梭,树叶伴着寒气打在脸上,夜尽天明,天明后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这洛水林如此深广,天上雪早就停了,但奔跑间,粱尘和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样。
身后风声细微。
粱尘呼吸急促,知道那是宋挽风。
宋挽风在后悠缓:“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心里也知道,可是怎么办?卫长吟对他们起了杀心,卫长吟已经发现他们的告密,卫长吟不会让他们活着,他们只能奋力一搏。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再次吹响笛声。
此次笛声悠扬,如缕缕丝线勾绕向人。追逐他们的敌人数量极多,与他们脚程最近的宋挽风首当其冲,宋挽风心神一晃,被笛声影响的步履一滞。
他忽然被人拍肩唤醒。
白离:“别中了魔笛招。”
宋挽风回神,发现自己手中铁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即将割破那兵人的脖颈。他回头眯眸,见粱尘和明景身影在林中闪烁,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回头,见他被人唤醒,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
白离抱臂,眯眸:“老卫要我跟着你们。魔笛传人是很厉害,但她此时本事未成,只要内功相抵,警惕着些,便不会受影响。区区两个小孩,不值得我动手。但如果你们连这两个小孩都抓不到,老卫就要怀疑风师放水了。”
宋挽风顿一下,微笑:“岂敢。”
他再运劲,拔身一跃,轻灵之势,连白离都追不上。原本他与粱尘之间的脚程差下了十多丈,而今一运气,双方差距只在七八丈。
风师温声:“逃不掉的。”
粱尘和明景依旧没命地跑,朝着未尽的天明。
魔笛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宋挽风运功相抵,受到的影响已然微弱。他知道那二人逃脱不得,卫长吟还不至于连两个小孩都拿不下,己方布置这般厉害,他们还试图反抗什么?
根本反抗不了的。
魔笛带来的幻觉不足以让宋挽风收手,却也让他在追逐间神思恍惚,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反抗——反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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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宋挽风和玉龙因为“兵人计划”而争执后,宋挽风被玉龙驱逐下山。
宋挽风对外只说是执行任务,而这任务一执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杀手楼对此有过猜忌,猜风师是不是和楼主生了龃龉,但楼主未置一词。
在宋挽风离山的半年后,他去接触了白离,接触了那正翻山越岭、要来大周报仇的霍丘遗民。
宋挽风去了西域,他见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满血腥的民族。他们的首领白王智勇双全,区区数十年,便让西域一带相继臣服。
要么用姻亲相连,要么杀掉不服者。当遥远的神州大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怀诡计时,西域已经快成为霍丘的“一言堂”。
西域有四大刺客,排名前二者,青龙与白虎,都是霍丘国白王麾下名人。宋挽风没见过“青龙”,但“白虎”白离是白王的幼子,亲自去北周找宋挽风师父,宋挽风已经知晓白离的武功有多厉害了。
当朱居国扶兰氏灭门那一夜,宋挽风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
夜火如星子,在人间沥沥点亮。遥遥看去,星火点点实在美丽,而这美丽伴着鲜血和一个民族的尸骨,这是何等残忍的美丽。
如果北周如此腐烂,而重生的霍丘国越来越强大,那他们要如何抵抗?
半年后,宋挽风回了北周,回了雪山,去做最后一次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