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不需要他,在不在乎他?
每夜背着雪荔,他陪她一同打坐的那些年年岁岁,她的目光可有落在他身上一分?每次回山后,他给雪荔带礼物,也为她送上独一份的礼物,她可有看出他的用心?
他的师父,每日在山巅云端,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挽风每日想那么多,他患得患失那般久,而如果没有那日他意外发现玉龙的秘密,他其实并不用焦虑。在那日事情发生前,宋挽风以为自己可以有一辈子时候陪着玉龙……
只要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只要他永远待在师父身边,师父总有一日会真正垂怜他。
可那日到来,宋挽风才得知,根本没有一辈子的时间。
献祭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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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一只长箭从林中飞出。
箭只一往无前,正如暴雨那夜,射向宋挽风的那只做戏的箭。也正如云澜镇城楼上,射向雪荔的那只没有做戏成分的箭。
拔然无畏、悍勇无双!
宋挽风猛地扭头,目光追箭而去。
而下方的粱尘和明景到这时才发现箭只到来,粱尘脊背凛然,猛地抱起明景从原地掠开:“当心!”
明景迟钝半刻,握住自己的长笛。
长箭“笃”地射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林中枝木上雪落簌簌,被箭所惊。而林中的兵人们则依然麻木,没有在意箭只的存在。
粱尘额上出汗,直觉自己方才在生死关走了一遭。
他紧紧搂住明景的肩膀,忘了将人推开。他扭头,目光沉然地看向箭只来的方向。到这时,少年少女听到了脚步声,在卫长吟落入他们视线后,宋挽风从树冠上飘然落下。
粱尘下巴绷起:他也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
若是方才宋挽风和那只箭互相配合,那他和明景……
粱尘目中生起一些懊恼,既恼自己如今受了伤,又恼自己武功非但比不上雪荔,也没有阿曾那么高。倘若自己习武再厉害一些,方才就……
最后,粱尘和明景的目光,一同落在了站立在树梢上、抱臂睥睨他们的白离。
武袍飞扬,宽肩劲腰,身材挺拔。他立在高树上,黑色武袍衬得他面容更加深邃俊朗,神采飞扬。
而他们都看得出,那箭,是白离丢来的。
粱尘凌然,警惕盯着四面八方包围来的武士们。而明景心悸之后,推开粱尘,主动走出一步,看向最前方的卫长吟。她做出不快模样:“卫将军,最好解释一下。”
卫长吟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停顿一息,便抬起,看向高处的白离。
卫长吟淡声:“怎么不出杀招?”
明景一惊,粱尘猛地拉过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扯。
而高处的白离不以为意,笑道:“这些小喽啰,不值得我动手。你们自己可以解决。我师姐说,中原有句话,叫‘侠以武犯禁’。我一向听我师姐的话。我的对手,只有雪女那个级别的高手。”
白离不在意下方氛围凝重,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反而朝着宋挽风,扮个鬼脸,轻松地一笑:“就是你师父。”
宋挽风淡着脸,温温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白离的师姐,就是他的师父。
他当然知道白离那身武功,有多精妙绝伦。他甚至知道,白离和玉龙若是打起来,胜负恐怕也不过五五分。
可恨这天下武功出类拔萃者,居然来自西域,来自霍丘国……只知道内斗的北周和南周,凭什么赢?!
白离这样风华的武功,正如当日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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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三月份,有一日,雪山来了一个客人。
那客人娃娃脸,高身量。青年竹竿子一样的身板,走在雪山中的薄薄雪地上,恰似飞鸿踏雪泥,一点脚印都不曾留下。
这个客人自称“白离”,是来找玉龙的。
第120章 杀风
白离在雪山关头和“秦月夜”的杀手们大打出手,宋挽风赶去时,周围人倒了一片,只白离玩着手中指虎,好奇地看着他。
白离的指虎倏忽落在宋挽风肩头时,宋挽风倏然原地消失。这出彩的轻功,让白离眸中生了溢彩:“这才有点儿师姐的样子……小子,我试试你!”
宋挽风有气:你看起来也不大,口气却大。
他和白离才交上手,他便感到后怕。对方打斗起来的模样,与方才言笑晏晏的轻松模样全然不同。打斗中的白离,冷漠,凶狠,如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虎豹王者,睥睨四方。
这种悍不畏死的打斗风格,宋挽风平日只在雪荔身上见过。
他一瞬便判断出,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正想办法,想叫雪荔时,玉龙清渺的声音笼住了这片天地:“挽风,不得无礼。带客人来我住处。”
宋挽风怔住。
他领白离去寻玉龙的一路上,都在打量白离。白离并不打量他,白离好奇地左顾右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人,连这朴素至极的雪山都让他流连。
到玉龙住所前,白离迈步入院。
白离的无礼让宋挽风皱眉,而玉龙的吩咐,则让宋挽风心坠冰窟:“挽风,你下去吧。”
宋挽风怔立原地,顿了片刻才调整呼吸,默然反身而去。他在玉龙院中时尚可控制,待出了玉龙院落,他的脸色沉冷便难以压制。
他止不住地回想方才那一幕。
隔着帘拢,他只看到玉龙身影,看到白离大咧咧地掀开帘子便冲了进去。他想阻拦,可玉龙看上去并不介意。而且,玉龙让他离开。
她叫他走……
自他十岁跟随她,除了雪荔,这世间没什么能在师父那里越得过他。而雪荔木讷懵懂,不关心身边所有事,所以宋挽风可以霸占玉龙身边的所有位置,所有时间。
她教授弟子时,他在;她翻阅杀手任务时,他在;她去皇宫见宣明帝时,他在宫外等着她。
宋挽风理所当然地霸占玉龙,却有一日,玉龙在谈事时,要屏蔽他。
宋挽风在自己院中坐立不安,始终派人关注师父那边的消息。他得知白离在玉龙院落住了下去后,便再难以忍受。一夜后,宋挽风运用轻功,去刺探玉龙的院落。
他也许其他武功很寻常,但他的轻功确实出色。玉龙和白离都没有发现宋挽风趴伏在檐角,那二人的一言一语,便落在了宋挽风耳中。
宋挽风得知玉龙的真正秘密——
白离:“我父王要我问你,你练就的‘兵人之首’,练成了吗?”
玉龙:“只差最后一味药了。”
白离:“哦。那我父王便派卫将军来北周,和你联手啦。乌尔吟,化名卫长吟,我将跟着他,一起来大周,和你执行‘兵人计划’。”
玉龙不语。
白离:“这些年,全靠师姐周旋,我们才和宣明帝搭上线。宣明帝刚愎自用,又过于小心。师姐花十九年时间软化他的心防,得到他的信任,我父王很满意。父王说了,如果计划成功,他日整片大周江湖,他都愿意奉师姐为首。”
玉龙:“我不需要。”
白离糊涂,却慢慢点头,耸肩道:“随你吧。你和父王,你们那些人,我是不懂的……我只最后和你确认一下,计划开始,便容不得人退出了。师姐可千万不能反悔,否则……”
玉龙:“我不会反悔。”
檐角上挂着的宋挽风,遍体冰寒,看着玉龙的白衣曳在雪地中,玉龙的面容被雪山吞噬。
他见到不一样的玉龙,他见到真正的玉龙,他在那个晚上,听到玉龙淡漠的回答:“你们的仇恨一百二十年,而我的仇恨,弥漫我的一生。我已身入此局,大周覆灭是我毕生所愿,我不会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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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会退。
白离满意地离开,宋挽风悄悄跟随玉龙。他看玉龙在院落徘徊,看玉龙彻夜难眠,看玉龙最终离开院落,前去寻找雪荔。
雪荔在后山山洞中练功。她每次服了药后,便格外得难受。少女将自己关在山洞中,每每都要大半个月。而每次出来的雪荔,会比上一次更加寡然。
宋挽风跟随玉龙,看玉龙踏入山洞。她跪坐在浑身僵冷、气息奄奄的少女身边,将少女抱入怀中。
她俯望着少女,握住少女的手腕为少女传输内力时,宋挽风便借着山洞的一缕微光,静静看着她。
天亮的时候,玉龙离开了山洞。
雪荔此时状态太差,她不会知道玉龙来看过她。而即使知道,恐怕雪荔也不在乎。雪荔已经足够冷心冷肺,情感的剥夺,让她整个人没有生机。她早就不像活人了,哪会在意些什么。
玉龙立在山巅,风雪掠袍,她淡声:“出来吧。”
宋挽风在她身后现身。
宋挽风走向她。
他压抑着呼吸:“……我听到了一切。我想问你,计划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是什么意思?”
玉龙并不说话。
青年脸色如清晨褪去的白霜,他痴痴点头:“好、好……那我再问你,这么多年,你从不去山洞看雪荔,这一次却突然去了……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不平静,你反悔了?”
玉龙眺望着山巅风雪,依旧不语。
青年声音变厉:“我和那个白离交手过,我知道他武功有多厉害!他背后有很多人,他背后的那些人拿捏着你的秘密……如果你反悔了,是不是轮到你身败名裂,被人追杀的时候?”
玉龙总是不说话,宋挽风拽住她衣袖,用力地扯了扯。他眼中光华如雨水一般流动,他的声音带着难堪与焦虑:“师父,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可以制作这么长时间计划的人,一定不好对付啊。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和我一起商量好不好?”
山间风大雪冷,他声音渐渐干枯,爱意几乎夹杂着恨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我愿意为你而死……求求你,不要总瞒着我,推开我。我也是你徒弟,为什么你只爱雪荔不爱我?”
宋挽风跪在她脚边,抱住她腿,仰脸:“师父,垂怜我。”
玉龙侧过脸,她的目光落到他面上。
黑暗与黎明交错的刹那,万种明光落在青年身上。她置身地狱,将他留去天明处。此时他分明沐浴日光,遍身光华,眼中沁水。他仰望着她,却兀自以为她高洁,瞻仰她如瞻仰一轮皎洁月华。
……她是他的月华吗?
有一瞬,玉龙眼中有了情绪。她置身风雪,回首自己身后,看向那个努力朝她走了的青年。那个一心为她的青年,那个快要落泪的少年,那个被宋琅交给她、陪伴她的孩子。
“我愿意为你而死。”
她的心湖,圈起的涟漪波澜声,宛如万蝶振翅,万物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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