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荔回神,站稳,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去拍掉自己眼睫上沾着的雪花:“谢谢。”
林夜自鸣得意:“你看你,连个路都走不好。你离不开我,你承不承认?”
“好了,这几天这么多事,我都要撑不住了,咱们先回客栈歇息吧”,不等雪荔再有反应,林夜自己快速走完了一个章程,转到了下一个话题,他老神在在地踱步走到雪荔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走吧,我怕你再滑倒。”
雪荔吃惊,良久没动。
林夜等了半天,雪花落于他睫毛上,眼睛湿漉漉中,他没等到佳人主动。小公子顿时有一种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羞恼感,他扭头仰脸,看到雪荔不解地俯眼看着他。
雪荔:“我、我没有被人背过。”
林夜恼怒:“小爷还没有背过人呢,你以为谁都有这种荣幸吗?快上来,如果不是看你小可怜儿,我才不舍得把我宽厚的肩背借给你呢。”
雪荔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背上,欲言又止。
雪荔又道:“你身体不好……”
林夜:“少瞧不起人!你有没有正视过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照夜将军有可能连背个人都做不到吗?就算我现在不比当年……男儿郎二十一枝花,我正是身强体健的最佳时期,咳咳咳……”
他吹嘘得厉害,被雪呛到,不禁咳嗽起来。
雪荔:“……”
能被雪呛到的小公子,能有多厉害呢?
她很是不信任他,但林夜吹嘘得脸红,又因病而脸白。他再一次扭头仰脸催促她,雪荔心软又好奇。
雪荔最后道:“我很重的。”
林夜不以为意:“你一个下凡的小仙女,我又不是没抱过你。我很厉害的……”
好吧。
雪荔倾身,伏到了林夜肩头。
沉甸甸的巨石一样的重量压过来,林小公子差点被压得腿软。他膝盖发软差点在雪地里跌一跤的时候,林夜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自己的大意:阿雪是武功高手,体魄远比常人康健。肌肉紧实之下,她再是看着轻飘飘,那份重量实打实,寻常男子,还真不一定能接住她。
是了,他只抱过她一次——大散关兵变、雪荔被宋挽风困住那日,他急火攻心,将她抱了起来。许是因为太急,当时也没感受到多少重量。
而今……
少女轻软的气息拂在林夜耳畔,带着好奇:“你背得动吗?”
开玩笑。
林夜便是原本背不动,她这样柔柔地贴着他耳朵说话,他自然也背得动了。
小公子气定神闲,背着少女站了起来,不忘让她记住:“看,我多厉害,你一定要写到你的日志里,记住我的威武风姿。”
雪荔半晌不语。
林夜不情愿了:“怎么,我的威武风姿,不值得记入你的日志吗?你的日志有多高不可攀,我都入不了你的法眼?”
雪荔:“那是宋挽风给我的日志册。”
林夜顿住,登时明白她的不情愿了。
林夜安静片刻,背着她走了几步,声音放缓,温和道:“阿雪,很多事情,是不值得你与自己较劲的。不管风师如今如何,他当年对你的疼爱,不是假的。你可以怨他恼他,但你不要借此惩罚自己。
“人间有许多恨,这不假。但恨的前提是,爱意如潮啊。”
雪荔抱住他脖颈。
雪荔:“可我是雪粒。”
分明读音一样,林夜却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谁说的?你早就是雪荔了——林夜心中独一无二的、甜美的雪中荔枝。”
雪荔:“林夜心中?”
林夜:“怎么啦?有我,你还不够?难道想天下所有人爱你?阿雪,做人不能如此贪心。你毕竟不是我——不像我这样人见人爱。”
他调皮逗笑,雪荔脸埋于他后颈处,心想,哪有人这样的。哪有人像小孔雀一样,时时不忘自夸。
但林夜的自夸,确实冲淡了她心中的一些迷惘。她趴在他背上,怅然小声:“你好豁达,你一直想得开。”
林夜:“那是自然的嘛。我若不如此豁达,阿雪怎么会明明不喜欢我,还愿意和我厮混,玩得很好呢?我的魅力如此大,阿雪舍不得我嘛。这都是我的本事啊。”
林夜唏嘘:“我如果是女子,我就要嫁给我自己。”
雪荔浅笑。
雪荔小声:“不行。”
……她会和变成女子的林夜抢他自己的。
何况,有些事,也并非林夜妄自菲薄那样。她也不一定……不喜欢他。
雪荔搂紧林夜脖颈,意外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独占欲。
林夜要命地哀嚎:“啊啊啊,你要勒死我了。”
雪荔赶紧心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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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诸君,诸事其实没有那般复杂。
不管发生什么事,雪荔和林夜待在一起,便都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些事。不管是玉龙还是小姑姑,等天亮后再说吧。
到了客栈,二人各自歇息,分开之际,雪荔不忘有礼貌地跟他道别,但林夜没走。林夜在她的客房前徘徊,他踟蹰半晌,最后顶着少女疑惑的目光,林夜鼓起勇气:“那个,你要不要……我今夜陪你睡啊?”
雪荔瞠大眼眸。
林夜不自在地仰头望天,又用手挠脸:“一个人遇到事情太多,自己独自待着时,会容易想东想西,越想越难过,钻入死胡同。今夜的事吧,啊,再加上最近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是我的话,我就撑不住了。”
林夜仰天中,吸吸鼻子,感同身受得恨不得泫然欲泣:“何况你的情绪和旁人的不同,你太美好了,可能比我们这些俗人还要想不开。”
林夜红了脸:“我不是想占你便宜,我是想陪你。”
他在心里补充,如果你想占我便宜,今夜,也不是不可以。他听说过,男女之间的情与欲会压过很多烦恼,缓解人的紧张,让人变得轻松。无论多烦恼的事,一旦收于床笫间,便都容易解决。
如果雪荔需要的话……林小公子大义凛然地想:我也不是不可以变通。
雪荔偏头打量,并未意识到小公子在求欢。
她是愿意他陪的。
可惜雪荔虽然跃跃欲试,她今夜却有别的事要做。她不想每件事都麻烦林夜,不想林夜总是殚精竭虑。他如今压力已经很大了,她不想他真的病倒。
于是,雪荔字句清晰:“我不要你。”
林夜不可置信,跳起来怪叫:“你不要我?!”
雪荔朝后退一步,学着他往日胡闹时的混账模样,双手捂胸,覆于身前。少女眉目淡淡,一本正经。越是这样,越发可爱:“我不要和你一起睡。我怕你觊觎我的美貌,夜里对我兽性大发。”
林夜:“……”
林夜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又想不到他心中的仙女妹妹会说出这种话……谁教的啊啊啊?不可能是他吧?!
第116章 “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
雪荔将林夜赶走,自己卧于客房中,开始琢磨那几个类似记号代表的含义。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必须事赶事,才能不去想小姑姑,不去想师父,不去想宋挽风。也许她该庆幸自己迟钝,如此大事,她只要刻意不去想,感受到的痛楚,便会比旁人慢很多分,晚很多次。
总有一日,她可以无坚不摧。
雪荔在心中默念,我一定可以无坚不摧。只是还不是现在。
而现在,她最想弄明白的,是南宫山那具伪装师父的女尸发顶上的记号涵义。
小姑姑的床榻板上有胡乱涂抹的痕迹,金州乱葬岗钱老翁也在约好的树身上留记号,而雪荔最初见那记号,则在女尸上。见过小姑姑后,雪荔几乎确认,南宫山女尸上的记号,很可能是玉龙师父留下的。
小姑姑床榻板的胡乱涂抹,应是小姑姑和玉龙少时做约定的一些记号。如果霍丘国确实没有文字的话,那这世上,能留下相似记号的人,除了缠绵病榻、人已半疯的小姑姑,便是玉龙师父了。
三种类似的记号相互映照,举一反三。雪荔相信,自己一定能猜出女尸发顶的记号涵义。
她便跪坐在床榻上,朝着床内侧的墙壁,徒手写写画画,蹙眉思忖,百般推测。
一鼓、二鼓、三鼓……三鼓声歇,雪荔昏昏然,带着满心记挂,睡得并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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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鼓之时,和亲团大半院落已熄火,几处院子灯火如寒星,在银装素裹之夜过分明耀。
不提阿曾是如何彻夜难眠,窦燕对“秦月夜”是如何揪心。但论李微言,送走春君后,李微言便去审问那些在大散关战役中抓到的霍丘国战士。
这么些年,死的人足够多。
这么些年,原来北周也一直在研制药人,和南周一丘之貉。可笑的是,命运在此产生分歧;北周没有制出药人,却制出了兵人;南周没有制出兵人,却成功弄出了李微言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李微言到底算什么呢?
李微言尚不清楚雪荔身世,他已从春君的只言片语中,见证自己身世的可悲,举世的荒唐。
他蓦地想到雪荔曾说,如果有一位好的皇帝,他们也许便不会这样了。
而李微言又想,真的不会这样吗?
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满口仁义实则无情的两位皇帝所创建的国家……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有一刻,李微言万分共情“秦月夜”。
有一刻,李微言生出冲动,想背着阿曾他们,答应“秦月夜”的合作要求。
他有时不在乎天下,有时怨恨这个天下。而他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又会冒出一些浮光掠影:金州城中救他的老伯,驾驶马车冒死入宫的陆轻眉,还有大散关下的将士,点燃半天天穹的狼烟……
兵人计划、兵人计划……是了,但靠宣明帝,是完成不了兵人计划的。霍丘国占凤翔为据点,帮宣明帝执行兵人计划,那“秦月夜”也许旁观,也许参与。无论哪一种可能,玉龙都应该和霍丘国有联系。
李微言怀疑,玉龙不是经由宣明帝的推举,与霍丘国有联络。而很有可能,是玉龙本就认识霍丘国人,借助霍丘国,才结识北周皇帝。
不然白离不会叫玉龙“师姐”。
不然白离不会说雪荔是“师侄”。
不然霍丘国那位卫长吟卫将军,不会与宋挽风合作,心心念念要得到雪荔,要雪荔为他们所用,要雪荔成为兵人之首。
“刷——”地牢中的霍丘国士兵昏昏沉沉,被一道盐水鞭子甩在脸上。
士兵睁开肿破皮的眼睛,便看到南周那位小世子狰狞的面孔。李微言亲自提着鞭,站在暗室中,他身影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他的脸色,比经受刑罚的士兵还要难看。
李微言:“说,你们霍丘国,和玉龙楼主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