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拷打的士兵朝他啐口水,嘿嘿冷笑。士兵张开满是血水的嘴,囫囵说了一通话。那是霍丘国话,显然这位士兵硬气非常,不向敌人屈服。
李微言微微露出笑。
他生得秀美无双,只笑意阴鸷气质冷戾,无端给人阴沉印象。此时李微言在士兵眼中,便如山鬼般邪气森森。
李微言扔开了鞭子,朝牢外的侍卫吩咐了两句。
李微言回头,朝向霍丘国士兵。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李微言慢条斯理说道:“我知道,能跟着卫长吟侵入他国的将士,都是你们霍丘国一等一的汉子。寻常的刑罚,你们不会放在眼中。那我便让你尝一尝,我自小经历的试毒吧。”
李微言剔透如雪的眼眸恍了一恍。
当身后侍卫向他低声“带来了”的时候,李微言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
牢狱门外,老神医束着手低头,苦哈哈看着这位真正的小公子。
小公子在看到老神医时,一瞬间面白如纸,以为自己仍在玄武湖心。而时光一转,他倏然出现在异国他乡的地牢中,与那不肯松口的霍丘国士兵四目相对。
李微言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泛着冷气,像是冰霜下埋着的死花,疯狂地砸冰而出:“一种又一种毒,用在你身上。我们以毒攻毒,记录你身上每一种毒素发作时的症状。我们用漏更记时间,不着急,你能多挨一刻,你的母族人就少死一个……哦,这里没有你的母族人,没关系,你可以看着你的其他弟兄们死。
“你熬过一种毒,我们再换另一种。你晕死过去,我们的神医会救你。你不必担心,他有经验……他有数十年剜心剔骨、开肠破肚的经验,世上最好的刽子手,都不如他经验深!
“当你想开口了,也不要太着急。因为你的舌头已经烂掉了,我们还要先帮你缝舌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没关系,可以安回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到……”
老神医不安:“小世子……”
……已经过去了的事,光义帝都死了,这是做什么呢?
而请来老神医的侍卫也不自在,提醒:“世子殿下,是不是要阿曾郎君来审问更合适?我看你有些……”
李微言笑道:“放心,我很冷静。”
他盯着脸色开始惨白起来的士兵,唇贴于士兵:“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才是真正的小公子。我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所以你真的不用指望死去,我会一次次救你,再折磨你。”
士兵终于开始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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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三鼓,林夜辗转反侧后,倏然从梦中惊醒。
他反反复复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从大散关的兵人计划开始,一切都开始深入一个局。这个局,敌人已经挖好了十九年,三十年,专门等着他们进入……
这个局专门等着南周,等着雪荔。
可林夜一定要救南周,也一定要将雪荔从中拉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想小姑姑,想玉龙,甚至想宋挽风……那日,宋挽风的所有表现,事后,都有人向林夜汇报。此时,林小公子半睡半醒间,忽然想到了宋挽风在大散关那日说的一句话。
宋挽风说过,“计划不是我安排的。”
宋挽风又说,“我不会无心诀。”
雪荔一直坚持,玉龙的尸体上有无心诀的痕迹。天下会无心诀的,还能有谁呢?
白离武功高强,但从始至终,白离没有用出过无心诀。如他们那一类的武功高手,相斗间分毫差距便是生死,白离没必要冒着生死之险,在与雪荔的战斗中,始终不用出无心诀。
宋挽风坚持自己用不出无心诀。
大散关下的战争,宋挽风已彻底撕下伪善面具,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坚持一个谎言呢?
师徒三人中,雪荔没杀,宋挽风不会,玉龙还能死在谁手中?是否有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雪荔不是宋挽风,为什么不能是玉龙自杀呢?”
玉龙自杀,惹得两个徒弟失和。宋挽风代表杀手楼,代表北周;雪荔被杀手楼追杀,难免会和南周势力结盟。风师雪女相斗,搅得南周与北周皆一团乱,而霍丘国的卫将军在大散关等着军队汇合。
砰——
火苗扔出去,大火满弓刀。
这是一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戏码。一百二十年仇怨的胜利者,应是霍丘国。
某方面来说,这个计划正在成功。可是也不太对,玉龙的死唯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杀手楼南下,雪荔并不一定会和南周有牵扯,这个计划有点粗糙,不够周密……林夜倏地睁开了眼。
恰时,他听到鸽喙拍窗的断续“啪嗒”声。林夜翻身起夜,打开窗户。他先被飞雪夜的寒气冻得打个喷嚏,这才从白鸽腿上解开纸条——和亲团送来的纸条。
同在一城,林夜和雪荔去探查玉龙的旧事,而和亲团则迎战了春君。
和亲团汇报今夜发生的事,询问公子,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林夜捏着纸条,他伏于窗案前回信,让和亲团先派人照料小姑姑、看住小姑姑……他的信还没写完,心头先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烦躁感。
林夜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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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模糊中,听到有人唤“雪荔”。
她睁开眼,看到山岚远方夜火幢幢,崖边飞雪连天,玉龙和宋挽风坐于她身边。他们置身于雪山中一天然山洞外的院落中,枯树落雪,雪如飞花,院中有一几数凳,专供师徒三人。
雪荔怔怔然。
她看到他们,心脏不受控地绞痛一下,痛得她头脑筋断,刹那点欲昏死过去。
雪荔茫然地想:这必是梦。
好荒唐。
为什么她还要做这种梦。
为什么她还要梦见师父和宋挽风。
为什么她受到的伤害如此刻骨,她心中的思念也如此刻骨。
麻木之际,酸楚涩感涌上鼻端,又被少女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默念“我的眼泪珍贵”,“我不能轻易掉泪”。林夜、林夜……是了,她要想一想林夜,想一想如今紧要的事。
雪荔闭上眼一瞬,又睁开。她蹲在地上,以指为笔,写写画画,继续去琢磨睡着前还没有解出来的记号涵义。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窍门,她就快解出来了,她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宋挽风温润笑声在耳:“小雪荔,怎么不理我?”
雪荔当做没听到。
宋挽风有些委屈,告状道:“师父,你看她。”
雪荔心想,她不在意的。
玉龙怎会在意她……她曾以为玉龙在意,可是小姑姑……
雪荔屏住呼吸,抑住自己发抖的手,酸楚的弊端,眼睛的湿润。
可雪荔仍听到了久违的、清渺的、烟云一样的玉龙的声音:“雪荔。”
雪荔沉默地蹲在地上,琢磨记号。
很久很久,北风狂呼,雪披如裘。遍地银白中,雪荔缓缓抬了眼,看向玉龙和宋挽风。
雪荔轻声:“你们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梦中。
宋挽风温柔地看着她,笑叹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雪荔迷惘。
不爱言语的玉龙坐于石凳,常年烟雨氤氲、神色迷离的一双眼,落在了小徒儿身上。许是做梦,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心病难治,许是眼瘸……总之,雪荔痛恨伤怀之余,迟疑地从玉龙眼中,看到了一抹称之为“怜惜”的神色。
雪荔冷冷地想,梦是假的。
梦中的假玉龙和她说:“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轰——
一刹那,雪如霰如雾,宋挽风的身形掩入风雪中,变得模糊,只有玉龙的身形清晰无比。
雪荔半晌道:“你放心不下谁?”
玉龙轻声:“今日……是你生辰。”
轰——
飞雪在起,淹没梦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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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起雪花,毡帘被抹上一重沉重的昏白色。
宋挽风打开毡帘进入卫长吟帐篷时,被雪绊了一下,难免趔趄。
卫长吟指着舆图,和那有些恍惚的宋挽风说:“扶兰公主和她那个小侍卫又一次在进入树林后,不见了。可惜,我百般忍耐,扶兰公主仍和我们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就除掉她吧。”
卫长吟看着舆图。
舆图中,洛水和凤翔相通的大道,被圈上了粗重的红线,力透纸背。
卫长吟淡声:“我虽觉得时机不妥,但宣明帝反复催促,我也不得不动手了……扶兰公主既然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便发挥她最后的作用吧。”
宋挽风淡淡应了:“我即刻带人去洛阳行宫,保卫陛下。”
吩咐战术的卫长吟回头,看到宋挽风眉目间的疲色。
卫长吟关怀:“风师怎么了?”
“没什么,”宋挽风回头,看向毡帘起伏后的风雪迷林,“今日,应是小雪荔的生辰。”
白离正掀开门帘进来,闻言动作一顿,好奇问:“雪女不是被捡来的孩子吗?”
宋挽风轻声:“是啊。十九年前的今日,此时此刻,师父捡到了她,开始抚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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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些事,玉龙从不与人分享。
总有些仇怨,玉龙始终埋于心间。
雪荔不懂,宋挽风不懂,缠绵病榻的小姑姑一知半解,陪伴多年的宋琅管中窥豹。只有玉龙本人,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痕迹,知晓自己在如何失去,如何走一条狭路。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站在断崖前,瞭望远方烟云。
贫民窟的破败屋舍中,小姑姑无声流泪。时入后半夜,除了天地皓雪,无人知晓这位武功高手的到来。
玉龙站在小姑姑的病榻下,看到小姑姑羸弱苍然,蓬头垢面,脸上脏污。玉龙已经从小姑姑的眉眼中找不出昔日痕迹,小姑姑唇角的微茫笑意,仍刺痛了她。
玉龙淡淡看着小姑姑,俯下身。她手指抵到女人鼻下,发现女人已经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