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关在牢车中的宋琅,忽然抬起了眼皮——他眼睛灰暗,看着一片飞雪,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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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城中“风月阁”外,玉龙走在雪巷中。
她在杀了第一个人后,被吓住的杜春娘,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如今的贫民窟,曾经的“鬼村”。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一个女人疯癫后,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玉龙走在长巷中,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那是失败的兵人,她弃之不用,杜春娘在宋琅的帮助下,把失败的兵人藏在凤翔城中。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凤翔合作,挖空了大散关。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想来也无人觉察。
宋琅爱民如子。
可那又如何呢?多少旁人眼中的理所当然的正义,其实和邪恶差不多。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谁在故事的最终,不是满手鲜血呢?
玉龙已经回头无望,难道宋琅,可以说问心无愧吗?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劝说她的那些话?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十九年前,她杀尽杨家满门后,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传来的合作消息?
整整三十年。
在她不是玉龙、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在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白王的野心便在日日浇灌下茁壮蓬勃。白王有无上的野心,而玉龙有无上的失望……
她看着白王来自远方的信件,看着倒在血泊中哀求她的小姑姑,看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玉龙看着白王信件的目光,久久挪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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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中,疯女人的手,落在雪荔脸颊上。
疯女人眼中的光在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而燃起一些期许。多少年,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否认。
风呼呼拍窗,雪淋漓生寒。她瘫在病榻上,每一次辛苦的动作,都如痹症患者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她含着眼泪,又吃力地笑。疯女人眼中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都化作濛濛烟雾,淹没雪荔:“我喜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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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车车轮滚滚,一重雪花在宋琅鬓发间,衬得他如同半百老人。
宋琅想着当初自己与玉龙的初遇,自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能书生,在无名山间的血泊中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
她说,她叫玉龙。回到北周后,她不再是青龙,她的新生,是自堕的起点。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他最终被裹挟其中,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太过感同身受,而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神魔难渡。
这个……脏透了的天地。
当年,玉龙与他坐在山洞中,看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你可以理解我吗?”
宋琅因她的故事,而茫然无措。他打起精神:“你杀光了杨家满门,会被朝廷通缉的。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我不去凤翔当这个官,你也别再杀人了……我会帮你,我知道你的失落,我会尽力……”
玉龙的目光,落在怀中婴儿脸颊上。
露水一样的婴儿,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
玉龙轻声:“我讨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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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走在长巷中,飞雪如烟,笼罩她周身。
她在这条深黑甬道中行走,漫无目的。十九年前,她走过同样的巷子;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在这条巷中求生。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的沉闷声音,还能听到小姑姑在耳边的哭叫声:“别带走我的孩子,别带走她……你杀了我吧,你别伤害她……龙儿,龙儿!求求你,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杀掉我好不好……”
她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没有人生来便带罪孽,那她为何看不到生途?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光,是否本就生带罪孽?
这个国家,从骨子里烂透了。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她更觉得如此。
天地大雪,雪覆灭万物,只有无尽的寒冷透人心凉。这一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天下,她也没见过。悲怆无路可退,执念在岁月中滋生。她开闸放出洪水,毁灭之心刻入骨髓,杀人时亦杀自己——
玉龙记得自己抱着襁褓,在宋琅的劝说下,前往南宫山,打算亲自抚养怀中的孩子。
宋琅:“总要有个名字吧。”
玉龙垂下眼,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无忧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风雪迷眼,岁月如箭,隔着时光刺她心房。玉龙抱着婴儿走在十九年前的风霜中,也走在十九年后的泄洪中——
“她是出生在雪里的孩子。不受期待,不受祝福,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不值一提,不被爱护。
“就叫她……‘雪粒’吧。”
多年后,“秦月夜”整理楼中人名册时,雪粒被记成了“雪荔”。
第115章 少女一本正经,字正腔……
癸未年十月中旬,时日不具,夜探见母。有话记之:阿夜,我的心不知我为何流连,我的身带我奔赴向你。
——《雪荔日志》
前半夜,雪荔和林夜离开贫民窟。
疯女人的眼泪浑浊又期待,却让雪荔迷惘害怕。诸多往事如风如霜扑面而来,虽她自觉做好准备,但当真相展开狰狞的一角时,母女相认的期许下,雪荔先感到的是“害怕”。
她好害怕。
她拥有感情后,世人的欢喜迷醉尚未感受几分,一次次涌上心头的,总是畏惧。
她分明已经这么大了,在尘世间,却仍像一个稚童般单纯懵懂。她分明见过旁人母子情深的模样,她隐约觉得她应该做点什么,可她做点什么呢?
师父是她的仇人吗?
或者……她的存在,才是对师父的背叛?她算什么,被喂毒、练无心诀的她,这一生,算是什么呢?
她看着疯女人的眉眼,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有陌生的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可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玉龙的模样。她那个——
清冷的、自弃的,常年趺坐山崖眺望远方的玉龙师父。
她从来不懂师父,也没想过去懂。
而今她才隐约明白,这么些年,玉龙都在看些什么。而玉龙每次看向她……
一只手伸来,挡在雪荔薄薄的眼皮上,阻挡了她与疯女人之间的视野。
天地在一瞬间变得安静。
雪荔听到林夜带着点笑音的声音:“咳咳,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玉龙楼主叫你‘姑姑’啊,但是这辈分……我还是简单点,叫你‘姨姨’吧。姨姨,你好好养病,我和阿雪既然来了,往后便会照顾你。晚点儿的时候,我让人手给你和孩子们送点保暖衣物、食物……”
雪荔安静地坐着。
在这一屋子拥挤的人看来,她像是纤小干净的雪人,埋于少年怀中。
这分明是雪荔的事情,林夜自作主张,本应是很惹争议、让人不满的一种行为。
但恰恰,这屋中此时的人,都不太正常。
小姑姑已经疯了很多年,如今只记得“雪女”,雪女以外的事情她都浑浑噩噩;乞儿们在被人做成兵人后,思维意识都要比正常人迟钝缓慢许多,他们能否察觉其中异常,都是个问题;而雪荔,哎,雪荔不在乎这个,更是已经习惯这样。
她习惯林夜在她身边,为她张罗一些她弄不明白的事。
小姑姑流连的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少女眼睛被少年捂着,乖巧垂坐,露出的下巴皎洁无比。
小姑姑只看着雪荔,便生出一种心满意足感。
那个少年说“往后”,她这一辈子,居然还有“往后”……
病榻上的小姑姑便忙不迭点头,她想尝试着碰触雪荔,林夜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她的手。小姑姑不懂武功技巧,几次碰不到人,她迷茫抬头,见那少年对她露出几分抱歉的神色,然而,林夜不改。
林夜带着雪荔起身,朝他们伏身行了个礼,便带着雪荔,朝破败门窗外的飞雪中走去。
从头到尾,林夜都捂着雪荔的眼睛。
出贫民窟的一路上,各个破屋角落中的乞儿冒出头,悄悄在黑暗中跟随他们,观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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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直到离开了贫民窟,林夜才挪开捂雪荔眼睛的手掌。
视野从黑暗转向天地莹白,雪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盈盈的目光,仰望着林夜。
林夜垂下眼,又抬起眼。他抬起眼,又垂下眼。他躲开几次,又忍不住重新凝望她。她一动不动,雪花簌簌落,拂在她眉目与肩头,她都不觉得冷吗?
林夜终是叹口气,弯下腰,与她脸对脸,笑着说:“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不开心?”
雪荔说:“林夜。”
她只叫了他名字一声,分明什么也没说,林夜的心便一塌糊涂,投降快得自己都唾弃自己。他心疼又心碎,还得伪装,佯怒道:“好了好了,无论如何,今夜我们都不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他们会影响你的判断,而且……”
他故意拉长声调,伸指捏一捏她鼻端,弯起眼睛:“我也不希望有旁人与我抢你。我才和你关系亲近一点儿呢,我还没享受够,我不会和旁人分享你的。你求我也没用!”
他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但是雪荔又岂会求他。
他不过是逗她开心而已。
是了。雪荔想。她如今渐渐明白,林夜很多时候是在逗她。
而明白这些事,她熨帖欢喜的时候,又感到一种很淡的伤感:她总是后知后觉,错过他的很多爱。
林夜:“怎么啦?你不会真的想去和、和……那个姨姨待一起吧?我不要嘛,我才是先来的。”
雪荔摇头。
雪荔道:“我不想和旁人待在一起,我想和阿夜待在一起。”
简单直白的话,让林夜怔一怔,他无意地握住她手指,紧了紧。
林夜知道时机不对,但他的目光挪不开,他的心跳也因此而加速。他患得患失,满腹挣扎,在情动和麻烦琐事的轻重缓急上,稳不住心神。
而雪荔没有,雪荔朝前走。
不知是雪天路滑,还是她心神不属、满是伤感,她往前挪动三步,脚下一滑,便差点摔倒到墙根下的雪堆里。幸好林夜拉着她的手,她力道才不平衡,林夜拽住她,将她扶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