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好。我帮你。”
那之后,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事发之时满心无望。
小姑姑告密,杨家上下狩猎青龙。当夜街巷中燃起的火光,追杀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密如游龙,青龙回首间,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
不同的是,十年前,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十年后,最想杀她的,正是小姑姑。
不同的是,青龙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
当青龙周身浴血,站在小姑姑面前时,那夜的小姑姑,何等恐慌。
躲在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眼神不敢对上青龙。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还是青龙本人。
青龙无话可说。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当背叛真的发生时,麻木好像成为了保护色。
青龙只看小姑姑的眼神,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她转身朝屋外走,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龙儿,你要去哪里?他们都在追杀你啊。”
青龙:“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杨家灭门。”
小姑姑惶然,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却又在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生不出勇气。小姑姑只反复低喃:“别这样,龙儿……忍一忍,就过去了……你不会被做药人,我也不会……我会和少爷说,少爷会保护我们……你若是反抗,还会有更多的药人……”
小姑姑落泪:“那可是陛下、那可是陛下啊……”
在天下人眼中,谁敢反抗宣明帝?
在寻常百姓眼中,单单知道试药的对象是皇帝,便应该感到荣幸,而不应该是逃避。在寻常百姓眼中,皇帝至高无上,草芥虫豸皆为蝼蚁。
在天下眼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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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青龙,距离而今岁月,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
十九年后的当下,凤翔城中已经没有了药人,却还有贫民窟。住在贫民窟的人,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他们百病缠身,半生不死,每个人的病症不同,需要不同的药物,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
“风月阁”中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他们只能发出一个“杨”字。
这应当是,养着他们的人,无论是杜春娘,还是贫民窟中缠绵病榻的疯女子,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
雪花覆盖屋宇,粉雪洁白,夜间至静,每一次呼吸,都足以淹没于风雪中。
林夜与雪荔跪在疯女人榻边,看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过往旧事如梦魇,磋磨她多年。她日日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她后悔迷惘,心痛如绞,她在回忆往事时,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
她无意识地喃喃:“忍气吞声就好了啊……龙儿、小龙儿,莫沾风雪……”
她那无人打理的指甲,在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如今天下,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
但此时此刻,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不置一词。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最后,他的目光盈盈如湖,起伏凌乱,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
林夜伸手,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
雪荔恍若未觉。
雪荔俯下脸,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那么,我是谁呢?”
疯女人觳觫一惊,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眷恋地落在雪荔面颊上。
她仰望着这个在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
妙龄少女,亭亭如竹。杏眼雪肤,脱俗若仙。
少女有一身的好武艺,一身好清冷的性子,好聪慧的头脑,好、好……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哽咽得喘不上气。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可她越痛苦,对方越畅快。她像是被抛却在时光中的蝼蚁,那么的无力,那么的渺小。当一切静寂下来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杜春娘是她当年的侍女,杨少爷以示宠爱、留在她身边。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消息灵敏,知道她牵挂什么,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人称为“雪女”。
世人少见雪女,雪女幽秘无双,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风师是江湖中了不起的人物,想来雪女也不差。
世人都说,雪女是个“怪物”。
雪女是个怪物啊……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想要抚摸靠近,又畏惧岁月风霜:“你是、你是……”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飞雪弥漫,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而在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时,春君凌空飞起。
他的长鞭,乘人不备,终于杀掉了被绑在院中水井边的刘明回。
下雪之夜,没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当长鞭袭喉时,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解脱的笑容。
他死了。
他得到了解脱。
可这世上,没有得到解脱的人,还多的是——
“哗!”
“咣!”
“春君大人!”
和亲团中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重新指向春君。
阿曾为首,侍卫们相辅。得到消息的孔老六等江湖人在天亮时就来了府邸,亦想知道当年那桩旧闻,和如今“兵人计划”的关系。春君偷袭杀人时,连孔老六这些江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更罔论他人。
事发之时,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慢吞吞撩眼皮,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
窦燕惨白着脸,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茫然地看向阿曾。
愤怒到极致,阿曾已经麻木。阿曾手中的剑指着春君,冷冷道:“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你为何杀了他?”
春君淡漠。
他一直藏在斗篷下,对如今四面八方的卫士相逼,浑不在意:“指认?无人能指认陛下。”
阿曾惊怒:“你——!”
连续两天的相斗,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同一边,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可如今看来——
春君道:“只要宣明帝活着,便没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你我不行,‘秦月夜’不行,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张氏,也不行。”
阿曾握剑手稳重,手中剑却颤了一下。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迎视着阿曾目光:“楼主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宣明帝身边。楼主用了很大精力,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这样好的机会,你们当真要放过?”
阿曾冷然:“你们和宣明帝、和霍丘国,分明是一丘之貉……”
“那又怎样?”春君淡漠,“只要你们可以达成最终的目的,不就可以了吗?若非我们楼主,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会更多。我们楼主成立杀手楼,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把这些人变成宣明帝想要的兵人。”
“只要宣明帝活着,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就是要兵人。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消息,他对得到药人这件事,便没那么急迫了。他便想要兵人,而只要他想要,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春君冷冷道,“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间人,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我们救了很多人,你们不应当视‘秦月夜’为恶。”
阿曾冷然:“冠冕堂皇。难道金州乱葬岗中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乱葬岗中钱老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不仁不义之辈?你们确认了?亲自确认了?可风师似乎不那么想。”
阿曾的话,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恍然:是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和春君所说的,并非一致。
而侍卫中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则在努力回想自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他们杀的每一个人,当真确认“该杀”?
阿曾厉声:“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春君你也不是,你们凭什么定夺他人的生死?!”
春君抬起眼皮。
春君不在意阿曾,则看向窦燕。他看到窦燕眼中的挣扎之色,迷惘之色。他亦看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
春君:“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若没有我们的配合,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的,来自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还是照夜将军,显然都对宣明帝有怨有恨。江湖人得知被做成兵人的真相,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朝中人得知兵人与药人,都在宣明帝的一念之间。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你们与我们合作,又有何不可?”
阿曾呼吸变重。
他已经在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下面藏满了兵人。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既造出大批兵人,也利用战争,杀死那些知情者。
杨增这种什么也不知道的倒霉鬼,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
大周的两位皇帝,宣明帝与光义帝啊,好生默契。
夜色太长,生死渺茫,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沦为当权者的私心工具。阿曾朝后退,惨笑:“你不北伐,他不南征,好一对堂兄弟,不愧是李家人,李家的皇帝们啊……”
……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耗尽毕生热血!
阿曾无力垂下手中剑,春君静静道:“你们将与我、与玉龙楼主合作。而非风师。”
窦燕眼皮一跳:“楼主……真的复活了?”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春君的意思,似乎是说,你们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春君:“……我会在凤翔待五日,我等着你们的回话。”
他说完话,踏上屋檐。有人欲上前阻拦,李微言却抬手,示意放人离开。
雪粒覆在春君的漆黑斗篷上,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孔老六禁不住问:“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到底为的是什么?”
春君抬眼。
他看向夜空。
夜雾灰蒙,雪花密密,他看不到月光。
皓雪之夜,没有明月。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的方向,轻声:“为了……‘秦月夜’不在此次颠覆中,被巨洪裹挟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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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城中,太守卸任。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关入牢车中,随陆相等朝中大臣的队伍而走。他将被押送入建业,因叛国之罪,定了秋后问斩。
陆轻眉没有跟他们一道离开。陆轻眉依然在金州城中,焦虑地等着任何一个来自北周的消息。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他们是成是败,也就在数月之间了。南周失去了皇帝,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南周风雨飘摇……若北周得势,第一个要灭的,不会是霍丘国,只会是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