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林夜”。
雪荔:“我昨夜才回来,后半夜的时候,阿夜睡了,我便出门了一趟,找到泥人匠做泥人。”
众人伸长耳朵:“阿夜”是谁?怎么就“后半夜”了?难道你们彻夜在一起?如此引人遐想的话……
窦燕似笑非笑的目光,与阿曾一言难尽的目光,以及孔老六等新来伙伴震惊却强忍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那膳食桌前、正与李微言小世子谈事的林夜小公子身上。
窦燕意味深长:“小公子,你这进展,当真一夜千里啊。”
林夜背对他们而坐。
他一派淡然。
只有乌发下的耳根微红。
林夜还在敲桌子,提醒那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李微言:“你应当有条件,才肯说出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吧。什么条件,说罢。债多不压身,听一听也无妨。”
林夜耳朵通红,听到雪荔正与众人轻声解释:“宋挽风那天弄出的事,我被控制造成的结果,让你们受了很重伤。还有很多人死了……”
阿曾打断:“不是你杀的。”
雪荔出神一下:“如果当日不是你们阻拦,昔日伙伴便都会死在我手下。做错事便要道歉,我买了泥人送给你们。我知道泥人价值比不上人命,也比不上你们当日为阻拦我而出的力,但是,这已经是我身上所有钱财了。我只买得起这个了。”
雪荔又道:“等我以后赚了钱,再给你们。”
阿曾:“……”
窦燕笑眯眯:“够了够了,你再送下去,我都可以摆个摊,专卖小公子了。小公子长得俊俏,街头上的小娘子们必然赏面子……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你只做林夜的泥人呢?”
雪荔:“我喜欢,我想你们也喜欢。”
窦燕:“你想分享他?”
雪荔:“嗯。”
窦燕眉目扬起,觉得赤诚心肠一根筋的雪女,实在可爱。她有一物,珍之爱之,便想与身边所有人分享。这样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可不多见了……
窦燕眉目温软,因为这番事,她近日来因为背叛“秦月夜”而导致的一堆麻烦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江湖儿女,便要快意恩仇。
与“秦月夜”为敌又怎么了?被“秦月夜”下通缉令又怎样?说不定有一日,雪荔当了楼主,她还是大功臣呢。到那时候,谁还敢再与她窦燕算账。
只是……嗯,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人追杀来呢?难道春君没有发诛杀令?
也许春君日理万机,跟宋挽风那种人一起干活,斗心眼子很累,顾不上她这种小人物。那窦燕便祝愿春君更忙一些,反正她不会主动提醒春君的。
窦燕这边心思百转之时,雪荔提着她的麻袋,已经站到了林夜身后。
林夜大病一场,体质很虚,五感微弱。他有些迟钝,待到李微言不自觉抬眸看向他身后,他才意识到,走路没有声音的雪荔小娘子,正站在他身后。
坐姿懒散的小公子,不自觉挺直腰背。
李微言瞥眼林夜,再瞥眼雪荔。
李微言垂下眼皮,慢吞吞道:“自然,宋太守有问题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们的话,你们还得花费时间去查……而北周宣明帝和霍丘国卫将军,正磨刀霍霍,准备对你们递刀子。时间如此宝贵,我送时间给你们,和你们做笔交易,有什么不好的?”
李微言提醒道:“和我做交易,可比直接杀去宣明帝面前,要好的多。毕竟,我不是敌人,而宣明帝一定是敌人。”
雪荔聆听着他们的谈话,她认为李微言说的不错。
果然,林夜稍一思忖,便道:“希望你给的消息价值,对得起你的交易价值。”
李微言松口气,身子倾前。他眸中浮着好奇之色:“我的交易很简单,我嫂嫂如今正满城捉拿我,还有陆相也在金州城中。大散关没破,那些原先不敢进城的建业老臣,如今全都挤在那里,等着‘迎新帝’。我毫不怀疑,我只要离开这座府邸一步,就会被我嫂嫂的人手绑走。嫂嫂没有派人杀进来,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李微言忍不住自己的讥诮毛病:“你的面子大如天,如今大家都指望着你,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得罪你。”
肩负和亲重任的照夜小将军,可不能在离开南周国土前倒下。
李微言:“而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知道你们这段故事的结局。”
林夜挑眉。
李微言漫不经心:“囚鸟飞出笼子,自由难得可贵。我觉得你们这个和亲,如今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比那个皇位要有趣的多。我可以被重新关进去,但我要先看完这个故事——你出手帮我混进你们和亲团,悄悄带我离开,跟你们一道走。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使绊子……”
李微言狡黠一笑:“你们将相之间的博弈,如果有我当棋子,难道我这枚棋子,不好用吗?”
林夜笑了:“说来说去,你其实还是想逃命。现在说的好听,只是跟我们走一段,等真的到了北周地盘,天高任鸟飞,陆家势力都在南周,到时候想再抓你,就不容易了。”
李微言寻思莫非自己得发个誓。
然而林夜已经漫然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不想当皇帝的人……你的去留,对我的意义不大。我无意左右朝局,也本就不擅长朝政。
“陆家想拿你当棋子用,但我不爱掺和这些事。你这枚棋子再好用,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诸事了结后,我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等众人细品他的“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林夜已经答应了李微言的条件:“所以,你想告诉我的秘密,节省我时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此,便说明林夜答应了。
李微言眉目间浮起喜色,又哀怨地瞪一眼雪荔:如果不是昨夜,他确定了雪荔不会带他私奔,他也不用今早谈条件啊。
李微言倾前身子,众人围上来,听到李微言煞有其事说:“在我来金州准备干番大事业的时候,为了不露马脚,我特意打探过金州城各位大官的品性、阴私。咱们这位宋太守,人称‘菩萨太守’,诸事不管,但金州所有事,都绕不过他。
“我当时曾想,如果是他最先发现我不是真正誉王世子这件事的话,我也一定要捏住他的一个秘密,好威胁到他。我当时和那些山贼打交道,多番手段下,终于让我探查到了一件‘当时觉得不重要、如今看来很重要’的事:在做金州太守前,宋琅是凤翔知县。有趣的是,他刚到任,便丢了官……听说他失踪了一年有余,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又冒了出来。他后来才慢慢升官,升到了金州太守。”
宋琅,便是宋太守的名讳。
众人蹙眉。
连林夜也蹙了眉:他听出李微言的暗示,但他不认为一个人失踪一年这样的小事,可疑到让李微言特意提出来。
李微言好整以暇地观察他们反应,最终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李微言突然开口:“阿雪,你今年多大?”
一直提着麻袋在林夜后方聆听的雪荔怔了一怔,看到众人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雪荔轻声:“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没有具体的生辰。如果按照师父和宋挽风的说法的话,我今年,应该快十九岁了。”
李微言微笑:“宋琅是在十九年前失踪一整年的。”
众人神色肃然。
众人沉思间,雪荔忽然道:“给你。”
林夜当即撇脸,众人当即凝目。他们眼睁睁看着雪荔从麻袋中取出一枚早已捏好的林夜小泥人,放到了李微言面前的桌子上。
李微言:“……”
雪荔:“怎么了?不是谈话已经结束了吗?我没打扰你啊。”
李微言扯嘴角,瞥一眼对面那位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们、偏偏美得捂脸偷笑的小公子:“……你大可不必回回送我‘林夜’,我真的不需要。比起你身后那些人,我真的没做什么,当不起你这样的大谢。”
雪荔:“不必谦虚。”
李微言:“……我真的不是谦虚,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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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巧合或许只是巧合,多番巧合,必有秘密。
李微言自己也不知道秘密具体是什么,他只能给出这样的讯息。而接下来,众人自然要去找宋太守——自宋挽风真面目暴露,陆轻眉反应极快,将宋太守囚禁在府。
如今,林夜要去金州城一趟,亲自见宋琅一面。
李微言乔装打扮,给脸上涂满了灰,混在和亲团人中进城。陆家侍卫列阵在城前,检查进出城百姓的文书过所,一辆马车停在路边。李微言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从车上下车,当即扭头,当做不知。
陆轻眉站在青布车前,静望着和亲团的人进城。
陆轻眉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那少年亭亭如玉,挺拔非常,在一众人中,他那双美得过于凌厉的眼睛,将他与众人区分开。
侍女将披风拂在女子肩头,而陆轻眉出神一会儿,嘱咐侍女:“不必查和亲团,让他们进城吧。再去送一些青团给他们,就说……是我爹从建业带来的旧食。我不嗜甜,送给他们了。”
青衫女子单薄瘦削,扶着城墙缓缓向上攀登。她站在土砌墙与青石砖间,仰望着高耸城楼,任风吹乱颊畔发丝。
李微言躲着她,正如陆良辰躲着她。
此次来金州,陆轻眉没有见过一次陆良辰的面。和亲团支支吾吾不肯据实相告,陆轻眉便猜,也许是粱尘任性,知道她与父亲都在,便躲开了他们。
粱尘不喜欢他们,就像李微言不喜欢他们一样。
他们是关不住的囚鸟,而她是枯败的荷叶。荷叶深植泥沼,白鸟振翅于天,翱翔四野。
她终日仰首,始终不能理解,但已然学着接受。
她只要求——“告诉林夜,李微言可以跟着他们走,但在诸事了结后,林夜要保证,把李微言与陆良辰还回来。我可以在父亲面前为他周旋,但南周不能没有皇帝,陆家也不能失去良辰。
“林夜答应这些,陆氏才会继续和他谈合作,继续……支持他的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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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琅在照厅烧一炷香,背对着进来府邸的众人。
太守府如今被收监,和亲团一到,侍卫们包围府邸,站在墙头、树上、檐角,监视着这座府邸人员的进出。孔老六第一次进入这种大官的府邸,一路上看到亭台楼榭,雕梁画柱,难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如果不是兵人计划这桩阴谋,将他这样的江湖人和林夜小公子联系起来,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登上官员府邸。
可孔老六心中也悲愤万分:他为查清友人的去向而来。他已经知道这都是“兵人计划”,半死半活的兵人已经没救。他试图阻止敌人继续作恶,可如果这整桩事,和朝廷命官都脱不了干系,和坐拥天下的皇帝都脱不了干系,他们到底要如何反抗呢?
管事通报后,宋琅回身,照厅门打开,林夜与雪荔走在最前方,窦燕、阿曾、李微言在后,孔老六等人,到底露怯,走在最后方。
宋琅的目光,落到雪荔的眉目上。
宋琅:“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雪荔:“你自然知道。如今事情已经隐瞒不住,无论你瞒不瞒,我们都会知道真相。你不如早些告诉我们。”
宋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放过宋挽风,饶他一命吗?”
雪荔怔怔看他。
“不能,”林夜干脆利落,拥着厚氅,且笑一声,“他叛变家国,和霍丘联手,叛国者当诛。你又有什么资格求情?你知晓一切,却装作不知,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你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你为别人求什么情?”
宋琅平静道:“如果我说,他做的所有事,本来就是玉龙要做的事呢?”
雪荔静静看来。
多年前的风霜重淋一身,她至今听到这桩事,都心间颤抖,好像重新回到那日的战场,看到密密麻麻的兵人,看到宋挽风站在千军万马后——“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雪荔轻声:“……你是不是认识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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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和春君行在山林中,渐渐远离洛阳行宫。
行宫外的山洞中,本应躺着玉龙的尸骨。这在“秦月夜”是桩机密,风师知道,春君知道。但春君以下,就连那位亲自去取血的夏君,都不知道玉龙楼主的生死之谜。
也就是说,会去行宫山洞看望玉龙的人,只有风师和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