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玉龙离开那里——
玉龙淡声:“他不会去山洞,也不会发现我离开的。你无须派人严密守卫,他疑心重,你派的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将他引去山洞。”
春君笼在黑色袍衫下,声音同样很淡:“风师如今忙着与霍丘国周旋,与宣明帝周旋。他们在布置计划对付南周兵马,暂时应当发现不了楼主的‘复生’。”
玉龙:“他不敢见我。”
春君沉默。
春君半晌道:“如今,‘秦月夜’被风师把控,我也无法与他夺权。楼主若是现身,说不定可以挽回败局。”
败局吗?
林中风簌簌,迎面如刀,长久的沉默在树林海浪中飘曳。
走在前方的白衣女子笼在烟岚山雾中,渺茫无比。春君跟随着她,却觉得从未看清她——她始终是当年那个带他上山、建立“秦月夜”的玉龙。
神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龙楼主。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也过去了,”玉龙说话很慢,她旧日便是寡言之人,而今苏醒,口齿艰难,说话更慢,而这让她看着更加缥缈、冷清,“在诸事了结前,我想回凤翔一趟。”
那里,是噩梦的开始。
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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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守府中,宋琅颓坐于桌边,许久不言。
众人不打扰他,他像陷入回忆,可他抬头时,看到满堂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话从何说起。
林夜观察着他,这位太守不过三十余岁,又一派文质儒雅,本应是正当风华的年龄。但而今他坐在照厅,再是儒雅的面容,也因两鬓斑白、眼角细纹,而添了许多风霜。
而雪荔也迟缓地意识到,按照李微言给出的时间线,宋琅的年龄,其实和她师父差不多大。
她最后见她师父时,她师父虽遍身血污,却仍皎然秀丽,如月中仙子。
而当着太守的宋琅,却眉眼倦怠,垂垂老矣。
雪荔朝前走:“你认识我师父,对吗?”
在宋琅抬眸前,雪荔恍惚道:“我的意思是,在宋挽风被我师父带上南宫山前,在宋挽风跟着师父习武之前,你就认识我师父了。我的意思是,在你当凤翔知县的时候,你曾失踪整整一年。那一年,你是不是和我师父在一起?”
宋琅惊讶又释然地看着她。
宋琅:“玉龙将你养得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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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雪荔,”玉龙和春君说,“挽风确实更适合‘无心诀’。”
二人在林木霜叶间行走,漫山黄叶与红枫飞舞,恍惚间,玉龙想到的,是多年前的秋日,她带宋挽风上山的那一年。
那一年,雪荔只有五岁,宋挽风只有十岁。
小小的、干净的、剔透的小少年被她牵着手,步履蹒跚地跟她登上南宫山。一路上,宋挽风都在掉眼泪,一直在抽泣。可他又担心她抛弃,强力忍耐。
他自然应当哭。
娘亲在战乱中惨死,只因父亲顾不上他们,只顾着为满城百姓奔走。父亲救下了城中百姓,只有自己的家人死在战乱中。那些年,南周与北周之间无休止的战争,让人痛恨又畏惧。
放眼整个天下,这不算乱世。
但对于金州来说,对于凤翔来说,这就是乱世。
宋挽风深恨自己的爹,在亲手埋了娘亲后,他不看父亲抱愧的眼神一眼,毅然决然跟着玉龙离开。他厌恶人间战火,他想去别的地方——如果他有很高的武功,有很厉害的身手,是不是他身边的人,便永远不会离开?
可是,玉龙不愿意将“无心诀”教给他。
他跟着师妹偷学武功,玉龙发现后,玉龙亲手废掉他体内的“无心诀”,让他这辈子无法练“无心诀”。
很长一段时候,宋挽风很伤心,觉得玉龙待他残忍。
而又很长一段时间,宋挽风痴迷于自己的师父。
他在痛恨与痴迷间左右徘徊,步步挣扎。他一步步陷入泥沼,爱恨于他,都是罂粟。
此时,山风过耳,万林如涛。玉龙的声音被淹没在林海浪涛间:“挽风是宋琅给我的一缕风,我不知宋琅为什么弃了挽风,我第一次见那个男童,他娘死了,而他坐在黑瓦间,像一团潮湿的糯米。糯米虽白,却也粘牙。我想,怎么有小孩这么爱哭,怎么也不停……哭得好可怜,哭得,像个人。”
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在她身边长大。他渐渐温文尔雅,渐渐独当一面,他反过来在黑夜中陪伴她,依恋她……
春君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己幼年被玉龙捡到,带回雪山时,那个少年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一瞬,如蛇一般锋锐,淬着毒汁,警惕难掩。那是,常年不安的人才有的阴鸷。
玉龙轻声:“无心诀,是我自创的功法。”
春君抬头。
玉龙:“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毁灭而存在。我豢养一只恶鬼。
“……不是挽风。从来不是挽风。”
春君:“……是雪女?”
玉龙:“对你们来说,事情应该从十九年前开始。十九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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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前,凤翔有过一场震惊天下的灭门案,‘杨氏灭门案’。”宋琅说,“那一年,我刚到凤翔。江湖上,至今应该有些流言吧。”
孔老六困惑地皱眉。
他身后有一个年长些的江湖人“啊”一声,想了起来:“是听说过这么件事。好像是凤翔连年打仗,老百姓受不了,就有一日,全城百姓揭竿而起,杀了杨太守一家。杨太守的那些侍卫,反杀城中百姓。等凤翔军得到消息赶到凤翔援助的时候,满城人都死了个干净。”
年长者露出不忍的神色:“一城人,互相厮杀,老人、妇人、孩子、壮年汉子,全都死干净了。我是听人说的……这件事在北周也是秘辛,具体事宜,我们都不知道。”
宋琅看着雪荔,说:“你们可以去凤翔,找一个如今叫‘杜春娘’的人。你告诉她,让她把守了多年的秘密,交给你们。”
雪荔垂眸。
林夜道:“你在拖延时间。”
雪荔:“你在为谁而拖延时间?你在保护谁?”
宋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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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与春君站在山巅,望着通往凤翔的山道。
她听到耳边的尖啸、嚎哭、惨笑,密密麻麻,汇集如刀,一片片刮在她身上。天下之事,来时轰轰,去时空空。她倏然回头,故人的身影在云雾中散去,错落无序,只留残念,在她的记忆中反复。
春君发现她的恍惚:“楼主?”
玉龙:“研习‘无心诀’,让我记忆经常出些问题。我看到了些旧日光影,想到了十九年前的‘杨氏灭门案’。”
春君:“属下没听过。“
玉龙:“嗯。这在北周属于机密,整整一座城的人死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宣明帝大怒,要藏起来这桩事,免得天下百姓为之惶惑。这么大的一件事,自然有人牵头。恶徒逍遥在外,旧人孑孓挣扎。”
春君:“……楼主是那件惨案的幸存者?楼主是为了复仇?”
玉龙道:“去凤翔吧,我会一路说给你听。”
春君飞快看一眼玉龙。
他效力于玉龙,奉献于“秦月夜”。他是四季使之首,他远远比不上楼主的两个徒儿。而今楼主的两个徒儿拔刀相向,楼主……又想做什么?
第107章 “阿夜说的每一句话,……
十月中,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将由凤翔前往洛阳行宫,觐见宣明帝,为北周太后祝寿。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卫长吟就通过宣明帝,知道了这则消息。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的缘故:让霍丘军出兵,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
“照夜将军”既入彀中,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
这样明显的局,林夜都敢进入凤翔,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时,也不禁开始思量: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要如何应对此阳谋?如果自己是林照夜,自己进入北周,到底要做什么?
卫长吟有了些想法后,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加了些人手。这些新加入的人手,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而卫长吟注意到,江湖人士南来北往,动作最多。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那样泾渭分明。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而身怀武功、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看似不明显,但如果数量庞大,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
林夜的手段嘛……
卫将军沉吟后,开始出自己的手中牌:兵人。
自然还是兵人。
他们已到凤翔,他们很快就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这些兵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凡夫俗子皆有七情六欲,他们若认出这些兵人的真面目,如何应对呢?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而今战局再悄然起,卫长吟布局时,听到帐外零落的笑声。他瞥目望去——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走过,说要去训练兵人,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小公主青稚的眉眼,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便笑得弯如月牙。
帐帘被风掀开,明景看到卫长吟,肩头轻轻一缩,脸上的笑收了回去。
明景有些拘束:“大将军。”
卫长吟眸子一闪,凝视着这二人。这两人,也许可以加以利用……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他缓缓道:“无事,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可有见到风师?”
粱尘回答:“风师去洛阳行宫,见皇帝了。”
卫长吟颔首,他没有新的指示,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躲到一棵树后,明景探头回望,抚着自己心脏,抱怨道:“吓死我了。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他心机深沉,我总觉得他看穿我们了。”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回头露笑:“我们本来就是来做细作的嘛。”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他靠着树,随手拿起匕首,在树上刻下一些标记。待他们离开后,有山中猎户上山,会带走这些记号,转交给陆氏的人。而陆氏的人,又会跟和亲团联络,将霍丘军的行踪,告知林夜。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难免繁琐些。但也没办法,陆氏野心大,两国和亲时,陆氏就悄悄派人潜入北周,留了些人手。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人手能用来做什么,而今他们听令于林夜,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
明景:“我以为那卫将军多可怕,他连咱们是细作,都没发现。”
粱尘:“好啦,咱们这些天,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咱们听他的安排就是。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和我们无关。”
明景点头,她和粱尘一前一后沿着小溪行走。林木枯败,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没有树叶遮掩,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那些寂静的、麻木的、遍体鳞伤的兵人。
明景叹口气。
明景:“他们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