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攻下大散关,朝金州杀来了。我们快逃啊。”
“皇帝死了,没人管我们了,金州完了,大伙儿快跑——”
李微言和陆轻眉,乘着马车前往行宫,一路上街衢凌乱,百姓奔走,城中卫士们根本拦不住。赵将军和陈将军都带兵出大散关,金州不知战局情形,百姓们已经慌乱。
陆轻眉掩着帕子咳嗽。
李微言嘲笑:“这就是你说的,你和林夜的合作?金州危难,那位林小郎君跑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金州?”
他用手指点着下巴,似笑非笑:“不如,还是逃吧。”
“我不会逃,”陆轻眉幽静端坐,车马摇晃,她瘦薄的身子被晃得颠簸,她手扶着案几保持身体平衡,“用人不疑,我相信林夜。”
陆轻眉道:“爹爹他们要入金州了,他们一定会选择抛弃金州。我必须稳住金州,让林夜没有后顾之忧。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分明有敌人潜伏城中乱我民心……”
李微言不解地蹙眉,看着她。
他这样不珍爱自己也不珍爱世人的人,无法理解陆轻眉。他心中更加不解,不知道陆轻眉为什么要相信林夜。
李微言好奇:“你和林夜是旧识?”
陆轻眉怔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李微言:“你在和我那皇兄联姻前,和林夜有过一段,他是你的旧情人?”
陆轻眉刹那间明白了,目中浮起一丝怒:“你在胡说什么?”
李微言坚持问:“要么你们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危难当头,这位真正的小公子还在胡搅蛮缠,陆轻眉懒得搭理他。而恰时马车一个颠簸,停了下来,外面车夫惶然:“娘子——”
车夫没有了声音,车门从外拉开,一个人跳入车中,李微言冷眼看着,见陆轻眉朝前弯身。那闯入马车的人脸上狰狞的笑还没收起来,便愕然低头,看到自己腹上插上的一把匕首。
匕首的另一头,握在陆氏女,陆轻眉手中。
陆轻眉纤瘦清薄,衣袂曳地,她如堆在一团云中。匕首刺中敌人腰腹,敌人却朝她狞笑,没有死去。
敌人大骂:“敢对老子出手——”
敌人握住匕首就要拔去,而那匕首刺破他的粗服,连他的肌肤都没有划破。陆轻眉脸色苍白,眼看要被人拍摔下去时,身后忽有少年人轻柔噙笑:“嫂嫂,你力气太小了,杀人岂能给人第二次机会呢?”
敌人歪头,看到一个相貌昳丽的少年从陆轻眉身后钻出。
这少年容貌比陆轻眉这个女子还要明耀,他朝汉子一笑,宛如海上明珠升空。汉子被晃得一愣,李微言的匕首,直接划破了他的咽喉。
汉子倒在马车上,血流弄脏茵褥。而零落开合的车门外,车夫朝下趴在车辕上,后背被插着刀,奄奄一息。
车厢内,李微言扶住脸色青白的女子,朝她眨一下眼,笑眯眯:“看起来,有人不想嫂嫂去行宫呢。”
陆轻眉被血呛得只咳嗽。
李微言笑道:“嫂嫂,你身体这么差,见血就晕,哪来的勇气杀人呢?你没有杀过人吧,杀人这事,我恰好比你多一点儿经验。”
陆轻眉手扶着车壁,弓着身,半晌说不出话。她眼前忽然一暗,一道衣衫披在她身上。她抬头,见少年只着中衣,他的外袍落在她肩头。
李微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其实我不想帮你,我也不懂你和林夜在做什么,不懂你为什么相信他,他为什么敢把金州的安危交到你手中。你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待陆相进城了,你未必有话语权。不过——”
他垂下眼:“我杀皇兄那夜,林夜和雪荔帮过我。如今林夜不知归处,雪荔生死不明,而我这个人,既不喜欢帮别人,也不喜欢欠别人。”
他将自己的发冠摘下,随意地挂在陆轻眉发间。高贵的陆氏女看起来好狼狈,他弯唇直乐。
他伸手摘下她的钗钏,让她换下她的裙裾。
李微言的气息拂到她耳边,声音漫不经心:“你那么想去行宫主持大局,那就穿我的衣服,扮成我,偷偷从旁边那个小路走吧。希望你这么差的身体,能撑到那时候……而我呢,只好假扮嫂嫂,引开敌人了。”
陆轻眉被李微言推下车,她手从他腕间滑落:“李微言——”
马车重行,死去的车夫和汉子被推下车。女式衣帛在风中扬起一道弯弧,那驾车少年朝后随意地摆一摆手:“嫂嫂,我等你救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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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散关西北战场,和亲团步步后退。
日入黄昏,落入地平线。
他们抵挡不住不会死的兵人,也抵挡不住雪荔。这些兵人会冲破他们的这条线,会和霍丘军汇合,他们一举南下,整片南周都会卷入战火。
众人目染红意,全靠毅力强撑。
阿曾神色冷毅,下巴紧绷。他一次次在反复衡量,该不该认输,该不该后退。他亦想帮林夜,可是和亲队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要拦不住了……
高山之上,突然传来少年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个和亲团,没有我,不行啊——”
嘹亮少年声紧接着:“雪荔,看招——”
雪荔耳朵一动,后空翻后旋。那少年从高山上甩出的暗器对着的却不是她,而是窦燕。下方的窦燕一怔,骤然间福至心灵,将那暗器收入自己的机关管枪中,飞身上树,配合那少年,朝雪荔射出一枚银针。
窦燕看到飞出的那根银针,心就沉了:一根银针有什么用?
粱尘太不靠谱了,雪女百毒不侵啊。
那根银针,刺入了雪荔脖颈。
窦燕因为配合高处的粱尘,离雪荔只有一丈距离。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救得了她。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那根银针后,雪荔倏然跪地,捧住心脏,喘息困难。
魔笛声断断续续。
万年思绪好像隔着一重烟雾,模模糊糊地在她眼前浮现。
许多声音在耳边交织——
“雪荔。”
“雪女。”
“小雪荔。”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隔着山海的,山顶少年不管不顾、模仿林夜的唤声——
“阿雪。”
如雪消,如云散。
人为什么而活着?如果遍是背叛与算计,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周身剧痛,心脏攒刀,每一寸呼吸都冷汗淋漓,幻觉与真实在脑海中往复流连。在万般痛楚下,雪荔咬得齿关噙血,终于寻到了一丝自己的神智。
她睁开了眼。
夜幕沉沉,星子半空。
风这么静,带着霜雾包裹他们。雪荔染血的眼睛,穿越人海。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迷乱的目光聚光又涣散,涣散后再次聚瞳。她腾空飞起,“问雪”袭杀宋挽风。
观战观得不耐烦的白离陡然站直,长身入战。
第98章 “照夜将军回来了!”……
雪荔的匕首和白离的指虎撞上,以二人为中心,强大的内力如洪浪卷向四周,飞沙走石,草木斜掠。昏昏然,无数兵人和侍卫们倒飞了出去。
宋挽风也展开铁扇,腾空后翻,抵挡那两大高手对决掀起的内力洪潮。
雪荔的神智,从魔笛下短暂恢复一瞬。但是魔笛声不停,断断续续的音律下,雪荔一双眼睛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她勉力忍痛,忍得脖颈青筋颤颤,握着“问雪”的手指发白发麻,虎口蜿蜒渗血。
心跳咚咚扰乱,幻觉频频丛生,雪荔在万般艰难下,仍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势不可挡,凌厉斩杀。
若非对手是白离,她当真可以走到宋挽风面前。可惜对手是白离——二人数招过下,白离撤步两丈,惊讶道:“你内息很乱,神志不清。你全盛时也未必是我对手,如今这种状况,何必和我打?”
平心而论,白离一直很同情她,也想要雪荔与自己同行。
白离说道:“雪女,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但是,你原本就应该是我们这一边的。玉龙培养你,是为了霍丘国的大业,不是为了大周朝。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
他露出笑,试图在乱战中说服雪荔:“你不是想见玉龙,想要你师父吗?只有跟我们走,你才能见到。不要抵抗魔笛了,你抵抗不了的……”
雪荔齿缝间,轻声如呓语。极大的痛苦钻心,她的呓语声,只有她自己模糊能听到:“为什么我抵抗不了?”
魔笛声钻入她的筋脉,她神智又开始恍惚,丧失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而她迷失片刻后,高山上少年郎君的再一枚针刺入她后脑某处,她又短暂寻回了些自我。
每当她稍有神智时,她便一言不发,纵向白离。
她最想靠近的,是白离身后的宋挽风。
宋挽风凝望着雪荔。
他目光慢慢上挪,望向山上——有个少年郎君,蒙着面,穿着混搭的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服饰,一次次向下方射针,落入雪荔体内。
他在帮雪荔恢复神智。
操控魔笛的明恩本就不完全自信,如此一来,明恩更是手忙脚乱,额上渗汗。
霍丘国监视者怀疑的目光落到明恩身上,他们最后方的明景啧精神一振,目光熠熠地悄悄仰望那高山山丘间的少年郎。
敌人认不出他,明景则自然认得出那是粱尘。粱尘如今激发雪荔神智的方法,还是她教的呢。只要粱尘可以继续,三哥的笛声就无法完全控制雪荔。
这是针对魔笛最好的法子了。
明景祈祷粱尘可以坚持更多时间,下方的宋挽风,则发现高处少年的鬼主意后,朝身后武士吩咐两句。于是,“秦月夜”的数位杀手甩出长索,攀山纵上,向高处的粱尘杀去。
下方霍丘国人的弓箭,也朝山上射去。
粱尘蒙着口鼻蒙着眼,在草木间跳跃:“哇,你们也太不讲规则了吧。”
而和亲团这一方,阿曾自然立刻命令:“派一组人去帮……”
窦燕口快,压住阿曾的话:“帮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少年郎!”
极短的时间内,阿曾和窦燕目光对上一刻,阿曾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战斗。
他们关注着雪荔和白离,皆为雪荔捏一把汗。
这方面,白离倒和他们想得差不多。那异族刺客哇哇大叫,不可置信:“雪女,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这么和我打下去,你是真不想活了啊。再这样,我就不留手了……”
“你们何曾留手?”雪荔自损式的打法,让自己与白离的招式混乱无比,“想杀我,便来。”
白离一掌拍下她额头,血丝顺着额心滴落。剧烈痛意,又让雪荔从魔笛中找回几分神智。可雪荔心脏好痛,全身筋脉好痛,她感觉气血纷涌血脉欲崩,整个人似随时要爆炸……
爆炸无所谓。
她可以死,没关系。
敌人必须和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