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真相必须被她找出来。
凛冽杀意凝聚在少女的眉心,血迹斑驳下,她硬是撑着那口气,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将白离击飞一瞬。就靠着这一瞬的时间,她的匕首再次横向宋挽风——
“哐——”
兵人与武人的交战溅出大片火星,白离咳嗽着从巨石大坑中爬出来,便看到纵飞在半空中的雪荔,“问雪”和铁扇相击后,铁扇的主人朝后疾退间,脸上被风切出了几道血口子。
宋挽风含笑。
洌冽痛意从脸上血刀子间渗出,他并不在意。他身为风师,一向运风御叶,自以为自己到底有胜过雪荔的一处。而今雪荔如此拼命,他感到雪荔即便是轻功,也终有胜过自己的一日。
这便是“无心诀”吗?
她拥有无上天赋,玉龙用“无心诀”催发出无限潜力。失之得之,皆是“无心诀”。
宋挽风静静地看着雪荔,他朝后飞退间,靠话语,来蛊惑她:“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如今的状况,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是我逼着你服药,是我日日磋磨你吗?
“魔笛声只对你有影响,只控制你。这难道,会是我做的吗?”
铁扇卷起长叶,叶状成齿啮形,在雪荔颈上割出血口子。魔笛声如夺命般催来,雪荔内力凝滞,神思恍惚间从高空中跌落,摔入兵人堆中。
她不控制兵人的时候,兵人的武器朝向她。她在尘土间翻滚几圈,如人躲兽,趔趄又狼狈。
阿曾那边焦急:“雪荔!”
阿曾朝高空喊道:“有没有法子,让雪荔彻底摆脱那个笛子?”
高处的山峰间,粱尘和奔上山袭击他的杀手们交战。左支右绌,他自己这方变得情势艰难,几次想关照下方的人,都被杀手们逼了回去。
粱尘无暇他顾。
下方,雪荔从兵人中挣出一席之地,跌跌撞撞地爬滚向前。魔笛声在她脑海中摧枯拉朽,她想爬起来,又摔下去。
她听到了宋挽风的话,她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脸颊上沾满了尘与血,让人看得十分心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将雪荔逼到这个份上。
而这,是宋挽风做的。
隔着人海与杀戮,雪荔怔怔看着宋挽风。
她感受着体内刀绞般的痛意,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不是便是林夜经常感受到的那番痛苦。原来这么痛……她又模模糊糊地想,是啊,是谁让她痛成这样呢?
魔笛对她的影响如此强大,难道是宋挽风造成的吗?
她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轻声:“你自幼,就每月服用药物,不是吗?她说,要改变你的体质,要你的身体和旁人不同,你每月服用药物都很难受,但你从来没有停过一次。
“去年年末,她死了,你再未服药。但是今年,你服用了最后一次药。”
雪荔怔忡地想,她何时服用最后一次药了?
她毫不犹豫地想到,几个月前,她与林夜说,自己体内好像多了些什么,自己觉得不对劲。林夜和她曾经因为这件事,去找光义帝讨要血,惹出诸多事宜……而那研究皇帝血的老神医,一直没有告知结果。
她太忙了呀。她一会儿杀光义帝,一会儿逃亡,一会儿又追霍丘国线索。她忘却自己身上的麻烦,这重麻烦,在今日,终于带给她灭顶般的伤痛。
宋挽风轻声:“小雪荔,这就是,‘兵人计划’。”
魔笛声“咚咚”,每一下都捶打雪荔的心脏。雪荔感到自己的心脏,随时要碎在其中。
而她的心,好像已经开始碎了。
雪荔抱住头,忍着裂开般的阵痛感。
噬心,无心诀,兵人,药物……师父,宋挽风……林夜,照夜将军……她是檐上的冰凌,看着蜘蛛在檐角织网。数年间,无数混乱丝线已成迷乱蛛网。
那些蛛丝所指向的方向,让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而有一刻,雪荔不想要自己的“聪敏”。
天色渐渐暗了,黑夜落到少女眼中。少女仰头间,恍惚想到了曾有一个时候,“木偶双老”追杀自己与林夜。那“木偶双老”说,他们背后的人,许给他们一个承诺。
谁能请得动不问世事的“木偶双老”出山呢?
如今,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兵人,看着这些兵人似乎能被失去神智的自己控制,雪荔渐渐明白了:背后人,应当是霍丘国的那位卫将军。卫将军承诺给”木偶双老“一门控制傀儡的秘诀,才让那两个老人愿意出山,捉拿雪荔。
而那秘诀,正是此时作用在自己体内的药物啊。
长年累月浸泡在药物中,身体被改变,心脏已偏离,五感敏锐而神思钝化……这不就是霍丘国想要的“兵人之首”吗?
大周国皇帝嫡系一族体内的剧毒“噬心”,原来是“兵人”“无心诀”的前身啊。原来师父他们,一直在用自己做实验。日日的思念化为执念,原来檐下的冰凌奋力割断那些蛛丝,朝天光下爬去时,冰凌也成为了自伤的利刃。
玉龙……师父……宋挽风……
谁为她下药,谁逼她服药,谁诱发她的药性?!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雪荔从地上爬起来,悲愤地大喊一声,朝宋挽风扑去。她的速度何其快,眼神何其绝望何其决然。在这样杀气笼罩下,宋挽风避无可避。杀气包裹着宋挽风,宋挽风眼见要死于雪荔的手中,他眼中,露出一丝解脱之意。
这解脱之意,让雪荔握着“问雪”的手一抖。与此同时,白离从后袭来,掌风拍向雪荔之间,雪荔躲避时,不得不放过了宋挽风。
雪荔和白离掌风对轰,雪荔拼死要杀他,寸息之距,白离见她青筋汩汩欲断,忍无可忍喊道:“我对你几次手下留情,你不懂吗?好好好,告诉你也无妨,玉龙是我师姐——
“雪女,你是我师姐的徒弟!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叔’的。”
师姐弟?
师叔侄?
白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下一刻,他被少女勒住脖颈。他反臂腾空袭她,指骨拍向她脸颊。白离重获自由之际,雪荔亦被他击得,如白鹄般朝后疾退。
雪荔和白离同时向后翻飞,再次跌撞在树身上。魔笛声催心间,内力骤消,骨肉撞树的“咔擦”声,让雪荔一口血吐出。她摔到人群中,血沿着眼睛往下落。
白离着急:“雪女,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我们的人……”
乱七八糟的说法让少女无从思量,而心间剧痛诱发着诸多情绪如潮如洪,让她脸色白如死人。浑身血液从心房升到喉咙,再从眼中流下双颊。
千军万马后的宋挽风,爬起来向雪荔奔去的白离,还有阿曾、窦燕,以及高处那焦急探头朝下观望战局的粱尘,都怔了一怔:他们看到血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间。
少女清盈的一双眼,浸满了血与泪。
时到今日,难道她算是霍丘国人吗?她是敌人,与南周为敌吗?
世人从来没见过雪荔哭过,从没见过雪荔落泪。
她是个与他们都不同的人,她的情绪远淡于他们,她对尘世的感知远慢于他们。若要逼得这样的少女落泪——
阿曾怒吼:“雪荔,冷静,别听白离的话,也别信宋挽风的话!”
白离气笑,阿曾朝他扑去。这般武力微弱的人在白离眼中不值一提,然而此飞萤扑火般的架势,让白离目中露出困惑,肃然以对。
窦燕也手指发抖,目中生热。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重新沙哑着声音指挥身边武人们,拦住这些非生非死状态的兵人。
而那流着血泪的雪荔朝着宋挽风,哑声喃喃:“可你是我师兄……可你是我师兄……”
玉龙是她师父呀。
万般痛苦中,粱尘用内力大声喊道:“他们说的真实与否还不知道呢,雪荔,别被他唬住!你师父养你那么多年,什么师姐弟师叔侄,等小公子来了再说啊。”
窦燕在拼杀中压力重重,她尽量不加入这个话题。但是雪荔落泪让人心疼,她忍不住帮了腔:“是啊雪荔。小公子那么聪明,我们等等他好不好?”
是了,他们说的,未必是真的。
雪荔恍惚打起精神。
白离打飞阿曾、自后追向少女时,雪荔靠着这个念头,重新爬起来。她不理会白离望着她的复杂目光,她靠着这一丝不确定的信心,抵抗着魔笛对她的控制。
而阿曾他们,紧张地看向宋挽风,生怕宋挽风再说些什么,摧毁雪荔最后的意识,彻底毁了雪荔。
可不知是宋挽风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宋挽风尚有几丝良心。他凝望着雪荔与自己身体意识的挣扎、凝望着雪荔和白离的战局,他竟没有开口。
他的心神穿越这方战场,想到的是白雪笼罩的雪山,想到的雪山之巅,背对着他们坐于山巅、眺望着不知名远方的玉龙。
宋挽风喃喃道:“所以,我才一直要确认,‘无心诀’完好无损,在你身上啊。”
只有这样,背叛之时,你才会受伤最小。
我亦疼爱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回雪山,为什么要一直和林夜在一起,卷入这场战乱中呢?
这场漫山风雪,早已弥漫了我们的一生。而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小小一粒雪,卑微一缕风,都会被碾碎的。
宋挽风又想到了玉龙。
长年累月,玉龙坐于雪山山巅,寡情寡爱。两个徒弟总是在山巅找到她,两个徒弟都不知她眼中常年融化不了的雪一般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宋挽风少时,不知道玉龙在望什么。
而今,他已经知道了玉龙长年累月的阴郁是为的什么。他的心离师父前所未有的近,为了师父,他愿意忍受一切。
他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他在心中说服自己——
只要魔笛完全控制雪荔,就好了。
只要这一切结束,他就可以带回师父,带回雪荔。
“无心诀”下,雪荔不会有心,没有心的人,不会太痛苦。即使林夜也许让“无心诀”的效果变得不稳,他已经试探过,雪荔仍没有有世人那么强烈的感情。
只要再坚持一些日子、再坚持一段时间。
再坚持、坚持——
一马平川的尽头,地平线后,涌不尽的黑夜深处,有马蹄声轰烈而来。
孔老六人还未到,便高声大呼,振奋己心:“和亲团的兄弟们,我孔老六带着江湖上的人,来帮你们了。是小公子早早找到我的——”
阿曾断了几根肋骨,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骤然听到这声音,他持着刀颤颤爬起,目中浮现喜色。
被兵人逼得步步后退的和亲团武士们重新有了精神,他们回头,看到满山火光后,大批人马逐来。
来人数量不算多,只有百人左右。而这已是孔老六能带来的半信半疑的江湖人的全部了。
这些江湖人未必能改变战局,但是可以帮他们一起,拖延时间——绝不能让兵人进入战场,和霍丘国军队合二为一,共攻南周。
宋挽风喃声:“这些江湖人,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可是魔笛之下,你们又能拖延多久呢?你们赢不了兵人的……”
宋挽风低头思忖:奇怪,林夜去了哪里?
为什么这些良莠不齐的江湖人都被动员到了,林夜本人却未出现?
他心头生了一重不安燥意。
在宋挽风望着战场发呆,阿曾带着新来的孔老六浴血战场,雪荔与魔笛争夺意识、又与白离战斗的时候,被困在山头的粱尘着急非常。他想帮雪荔,但他一时间杀不光这些杀手,他还得小心,不让这些杀手看到自己的脸。
他得寻找下一个机会,用针去唤醒雪荔意识,帮助雪荔对抗魔笛。
然而他也无奈:明景说,这个法子,只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