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灯下,坐于屋檐上的林夜侧头看着雪荔,看她欢喜看她专注。她并不看他,而他只这般看着她,便有些看得痴了。
林夜托着腮,脸颊热意从未冷却。他眼中含着笑,在下方喝酒人大声行酒令时,轻轻地说了一句:“阿雪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慌乱捂嘴,悄悄看雪荔。
雪荔好像没听到。
她好像一直在专注看天上的孔明灯,并没有在意他发疯的呓语。林夜观察半天,放下心,笑嘻嘻凑过去:“阿雪,你在看哪盏灯?来来来,我和你讲讲典故……”
灯笼哪有典故?小公子分明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同一时间,霍丘国帐篷中,明景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勾划,指节轻轻曲起,又挺直。那是她反反复复的内心,那是她与过往的挣扎纠葛,那是她本不会说的秘密。
粱尘幽幽看着她。
他见这异族小公主抬起头,冲他烂然一笑,颐指气使般:“你还不快过来,我指给你看那些破绽是什么?魔笛控人,是通过音域影响筋脉神经,只要筋脉位置发生变化,音律的作用便会打折……”
她声音紧绷,似怕自己后悔,说出一连串话。
见她还要说下去,粱尘醒悟过来,忙冲回去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慢着慢着,我拿笔记一下……”
明景板着脸:“记什么记?我只说一遍,这可是魔笛的秘密,你记不住就算了。而且你这种空子,只能在我三哥那里钻,在我这里,可没有这种空子让你钻,我的音律,会堵住人的每一处筋脉哦……”
她说得语气轻快,像是自得。而在她自得间,粱尘伸手,握住她指尖,轻轻晃了一下。
粱尘弯眸:“明景,你别慌。等我传递完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咱们早就说好了,一起当细作的嘛。”
明景眼睫一颤。
她快语道:“我可没有和你说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保不住你第二次……哎呀你好烦,我忘了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粱尘那边在想法子逃出霍丘国队伍时,林夜和雪荔没有离开酒庄太远。
他们仍沿着路朝大散关的方向追,却并不太急。因为林夜收到了鹰隼传来的消息,窦燕就在他们附近,窦燕要来见林夜一面,当面向林夜汇报一下如今情形。
林夜这方,也迫切需要和窦燕对消息。林夜和雪荔这边便放缓行程,等着窦燕来和他们汇合。
林夜这边一开始休闲,他便忍不住自己的坏毛病,又开始一股脑给雪荔买礼物。并且如今,因为雪荔知晓他的喜爱,他便更肆无忌惮,什么都想送与她。
衣裳、钗饰、匕首……林林总总。
若非雪荔提醒他,他们如今轻装在迹,没地方放他那些礼物,林夜仍舍不得收手。
然而这些寻常物件,哪里配得上雪荔呢?
林夜面对喜欢的小娘子,情绪上头,便有些自控不住。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拉着雪荔去当铺,又过了几日,他从当铺中取出一把匕首给雪荔。
雪荔与他一同走在长街人流间,把玩着他新拿来的匕首。
少年公子满脸跃跃欲试,尽是激动,似乎这匕首有什么不寻常含义。雪荔便打开刀鞘,观察匕首——迎着日头,匕首锋芒锐利,吹发即断。
匕首刀背如雪如泓,刃薄轻盈。雪荔握在手中,觉得它连大小都十分合适。
雪荔便有些喜欢。
何况这匕首还有些好玩——刀鞘上,系着流苏缨子。那流苏用五彩绳所打,十分细腻。流苏带旁,刀鞘上镶着玉石与珍珠。雪荔喜欢一些光华明亮的物什,她自然爱不释手。
而她把玩匕首时,林夜还凑过来解说:“这是夜光玉,晚上可以发光。这样如果在荒山野岭中,你没有火把,也不怕看不清了。”
雪荔心想我夜视能力本就很强。
但她仍点头。
林夜更加用心地解释这把刀鞘如何如何值钱,雪荔听得连连点头,而他开怀之余,话题陡然一转:“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这把匕首了。阿雪,你有认出这把匕首是什么吗?”
雪荔茫然。
她抬头看他。
林夜眼中跳跃着激动的星火,快速一跳,窜到她身前,回身转肩之际,衣袂飞扬,他发间的玉石带子也一跳一跳地飞起来,擦过他脸颊与黑眸。
林夜大声炫耀:“是‘问雪’。它是‘问雪’!”
雪荔怔住。
她记得,两个多月前的七夕那一夜,自己和林夜被光义帝逼着舞剑,林夜在那一日取走了“问雪”,再未归还。雪荔有想过原因,有试图追回,但林夜甚至将他自己的佩剑送了她,都不肯把“问雪”还回来。
雪荔每次想问,他都打岔,顾左右而言之。
雪荔自然费解,可她情感淡漠,对“问雪”的关注本就不执拗。他既然不还,她又有了别的佩剑,那雪荔便不再询问了。
而今……“问雪”居然回到她手中了吗?
雪荔低头观察这匕首,她很难从中找出旧日那柄水果刀的痕迹。自然,她昔日只是觉得好用,她并未和一柄水果刀产生什么羁绊。雪荔也不懂,如今这把匕首,林夜为什么说是“问雪”。
林夜:“它的大小、重量,全都是比着你重新锻造的。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绘图纸,然后让粱尘帮我找工匠。我还让人特意去天山一趟……”
雪荔抬头:“去天山?”
林夜知道她害怕什么。他死皮赖脸,仍是笑嘻嘻的:“放心,天山那么大,我的人没碰到‘秦月夜’的山脉主峰,我只是派人去找天山陨铁。”
雪荔这才放心。她还以为他去刺探“秦月夜”了,以为他要开始和杀手楼为敌,要和玉龙师父、和宋挽风、和她为敌……
她心神不宁,却顺着林夜的话,收敛自己的情绪,慢慢说道:“原来的‘问雪’,其实不是天山陨铁锻造的,对吧?”
林夜见她如此,何其怜爱,何其不忍。
他故作不知,仍是大咧咧地冲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甩了甩,又顽劣叫冤道:“这、这不能完全是我的错啊。我和你以前有那么多误会,我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我这个人嘴巴没把门,就喜欢胡说八道……我那时候在逗你呢。”
雪荔:“所以骗了我。”
林夜好是紧张:“是、是。可那有什么关系?这把匕首才是真正的‘问雪’啊,我真的去找了天山陨铁,我还把它拿去林氏祠堂供了。我问我祖父要不要送给你,我祖父不回答,那就是答应了啊。你看,这不是骗你:我祖父应了的,天山陨铁锻造的匕首,就是真正的‘问雪’。”
雪荔心想:你祖父都死了,自然回答不了。不过我想即便你祖父说“不”,你也会骗我说“他同意”。
雪荔的心彻底平静,还如秋千般打个旋儿,撞得她晕乎乎。她不敢看林夜的眼睛,便低头把玩匕首。
而少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让她生出一种近乎俏皮的恍悟:他在哄她,他怕她生气,他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
是啊。
雪荔心中渐渐承认,林夜十分在乎她。
他在她的日志中偷写心事,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喜欢她,他在金州光义帝死的那一夜暴风雨下坚持跟着她跳崖,他在酒庄外为她放满天的孔明灯,他在旁人行酒令的时候又恍惚着说喜欢……
那么多,那么多。
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爱意。
可林夜的喜爱,因为太过明确太过灼热,而让她知晓。
她知晓了,明确知晓了——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有人欢喜。他没有做戏,没有目的。他只有一句是假的,他并非不想回报,他想要她的回应,想得都快疯了。
他为了什么?
为了——那声轻盈的散于夜风中的少女自言自语的呢喃:“我呀。”
雪荔低着头,轻轻一声“咔擦”声,她把匕首收回刀鞘。她抬起头,迎上林夜目光。
林夜忐忑而沮丧地等着她被欺骗后的发怒。
但是雪荔清盈盈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怒意。她轻声:“我知道了,这才是‘问雪’。我不生气。”
林夜停顿一下后,勉强笑:“好、好吧。”
他心中不自觉想,雪荔自然不生气,她情绪单薄,从来就不生气。可她对宋挽风有反应,对玉龙有反应,为什么对他……就没有情绪呢?他离她的心,到底还有多远呢。
在林夜神思不属的时候,雪荔又说:“我们明日爬山,去看日出吧。约了好久,却始终没去,好可惜。”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第94章 春山赴雪
癸未年九月初十,和林夜一同看日出,看春山赴雪。
——《雪荔日志》
天蒙蒙亮,林夜便兴致勃勃,整装待发,与雪荔一道爬山去看日出。
他还从未和小娘子一同看过日出,便格外期待,装备也十分周全:蓑笠、雨伞、拐杖、谢公屐、干粮。然而准备如此齐全的小公子,跟着雪荔骑马到山下,雪荔去拴马的时候,林夜仰望着迢迢万里看不尽的山野,打起了退堂鼓。
雪荔拂着稀薄晨间凉风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林夜青衣落拓,大袖翩然,背影修颀秀丽。
她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两分,这位背影看着十分“神仙小公子”的小公子回头,捂着心脏,真诚地望着她:“我身体不好,突然觉得有些累,那日出也不是什么必要看的。我就在山下等着你好了。”
雪荔如此纯真,生性没什么邪念,也在一瞬间洞察林夜的懒怠狡黠,并且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雪荔道:“不行,我们得一起。”
林夜抗拒:“这也没必要吧?我对世间美景不是很向往,生平又见多识广。我并非不愿陪你,而是我身体不好……”
雪荔:“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刀山火海都愿意去,什么炼狱险境都愿意闯吗?”
林夜大惊失色,俊脸煞白,圆润瞳眸大睁:“喜欢一个人,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吧?难道我累死在这里,你会非常感动?”
雪荔:“我会觉得你好蠢。”
林夜:“那我为什么要舍命相陪?”
雪荔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可是他在她的日志上偷写日志,她看旁人许诺起来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她以为林夜什么都会点头呢,没料到他会拒绝。不过也是,林夜本就是一个鲜明活泼的小郎君,他有脾气,很正常。
雪荔想了想,说:“我到山上,有话想和你说,你也不去?”
躲懒的林夜闻言,心跳咚得快了一分。
他狐疑看她,心中有几分猜测,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他从她平静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无头无脑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
他愿意错过“万一”吗?
思来想去,林夜沉痛咬牙,翻出拐杖,以“舍命陪君子”的无谓架势朝雪荔伸出手:“来。”
雪荔陪林夜一同上山,很快,她便明白林夜为什么不愿意爬山了。
也许身为照夜将军的他,身体雄伟精神亢奋,走多远的路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做了小公子,他心脏上的针没取出来前,他便是这副无力虚弱的模样。
三步便喘,拐弯便累,每逢一道新的山坡,他便面如土色。
若是运用内力轻功,也许会轻松些。但是爬山而已,没必要运用轻功吧。身为小公子的林夜,从不锻炼身体,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雪荔看得都有几分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