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月明下,灯烛煌煌,……
月明下,灯烛煌煌,宾客满宴。
酒香一飘十里,落于夜风中,熏熏然,连空气都染了几抹醉意。而上空,孔明灯摇摇,自一点散于整片天穹,天女散花般,将整个夜空点得星火泠泠。
酒庄被林夜租了一夜。那主家忙着为自家女儿在城中办宴,听闻有冤大头要租这空了的酒庄,自然乐得开怀。主家不光将酒庄租给林夜,还派了几个小二、仆从来为林夜打下手。
林夜始终说不出来他要那酒庄做什么,他只说要热闹一场,小二们便帮着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夜宴。
如今,下方宾客们东倒西歪,美酒佳肴让他们对林夜千恩万谢。而林夜则消失不见——他与雪荔坐在屋檐上,吹着凉风。
林夜不好意思地朝雪荔解释:“非年非节非寿,我真的不是要庆祝什么。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没有特别意思。”
雪荔颔首。
她点头点得认真而乖,接受他的解释接受得如此迅疾,林夜的心便七上八下,不知她什么想法。
林夜强调:“真的只是随便吃个酒,我有钱嘛……”
雪荔看向通往酒庄的小径两边的仆从,以及仆从手中照明指路的夜灯。
林夜赶紧解释:“客人来吃酒,总不能看不到路嘛。”
雪荔又抬头看天上的孔明灯。
林夜又赶紧解释:“有个小二的伯伯正好卖灯,卖不完。我心想挺好看的,就顺手买了。”
雪荔仍盯着孔明灯看,她伸手指那些飞在天上的灯笼下系着的纸条,那些纸条上写着的许多祝福语——
青春长乐。
开怀永驻。
遥祝千祥。
年年方辰。
……这些,也全都随手写的吗?
林夜懒洋洋地扶着屋檐上瓦片,上身朝后仰了仰,自夸起来:“我这么好的一笔字,不多炫耀炫耀,谁知道啊?我老爹老娘、祖父都没了,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会写这么漂亮的字,我可得抓紧时间多写写。”
林夜捧脸:“哎,怎么就写的这么好,这么漂亮呢?”
雪荔眼中溢着流火一样的光。
她点头:“对。”
林夜错愕,托腮侧头望她。
雪荔好是简单,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祝福什么。你单纯想让我开心一下,我接收到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这样的话,分明是好话,由雪荔嘴里说出来,林夜脸颊便生热,心头咚咚狂跳。
他一时烦闷,一时又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时,林夜便抬头看天。而如此一看,林夜便发现,自己买了那么多的孔明灯,置于夜空中,宛如孤舟临海,何其渺小。
就好像,他满心的爱意,置身千山万水中,又能剩下多少呢?
左一桩事,右一桩麻烦。他的情与爱,能走到哪一步呢?会不会就如这些天上的孔明灯一样,被融入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光火被漆黑夜幕吞没,越来越小,越看越弱……
雪荔打断他的思绪:“林夜,你在想什么?”
林夜回神,慢慢笑道:“我在想,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真的办一场大宴。比你师父给你的都多,比那个酒庄主人给他女儿的也多……我要给你特别好的生辰宴,你信不信?”
雪荔愣一下,然后点头。
她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这话,相当于明说,她其实没有生辰,她先前说的“师父如何如何”都是谎言。然而林小公子故作不知,只偏头朝她懒懒笑:“你自己算啊。你从今天开始倒着数日子,不就好了?”
雪荔颔首。
她继续去看天上的孔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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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丘国那方人,则开始连夜拔营。
他们离目的越来越近,便日夜兼程,休息的时间更少。这一次,再停下来休憩时,粱尘略有些焦虑。
到如今,他很明显看出,霍丘国人盯着的方向是大散关,那位卫将军一定是要在大散关开战,要从南周手中抢走大散关。霍丘国和北周、南周的关系,会导致北周的袖手旁观。如果霍丘国得势,北周那位宣明帝一定会给南周使绊子的。
和亲进行到现在,只剩下双方没撕破脸的明面上的“平和”。私下里,北周和南周,谁还信谁呢?
这只队伍藏着太多林夜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兵人计划,比如宋挽风,比如明恩……粱尘必须离开这只队伍。
他已经探查到了他要探查的东西,跟着这只队伍已经没有了意义。唯一的麻烦是,卫长吟那么在乎明景的存在,对方又有白离那样的高手,粱尘如何在他们眼皮下离开呢?
粱尘迟疑下后,还是决定和明景谈一谈。
明景心神恍惚,已经好些日子。
她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她每日不是与粱尘在一起,被粱尘逗着说话;就是和明恩在一起,听明恩讲他们的大计;再是和卫长吟在一起,听卫长吟对她的拉拢。
她也不敢睡。
她一睡,就在梦里看到七哥倒在圣主庙外的尸体,看到二哥在火海中死不瞑目的影子。她不断做梦,不断猜忌,三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城门,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候,自己能不能阻止三哥。或者她阻止不了,因为阿爷没有把她嫁去霍丘国,霍丘国必须要占领朱居国。
是否是因为她,扶兰氏才灭的族?
是否三哥在救扶兰氏,而她在害扶兰氏?
世情如此硗薄,故国变成一抷黄土后,她快被愧疚压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时候,粱尘悄悄来找她,和她谈起离开的事。
深夜之中,少年抓耳挠腮,很是烦恼:“这里的秘密必须得有人说出去,那个兵人计划太吓人了,活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还想带走雪荔……如果公子那里毫无准备,如何应对呢?”
明景恍惚间眨眼。
粱尘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明景,你想想雪荔,咱们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雪荔……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麻烦,但我不麻烦啊。我总得想点办法报信吧?”
明景恍惚点头:“对,你得逃出去。”
看到她还没有彻底被卫长吟说服,粱尘振奋一下。他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我们一起逃……”
明景打个哆嗦,眼睛倏地睁大:“不,我不能走。”
粱尘愣住。
明景语气转急:“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杀了我三哥。我只剩下三哥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粱尘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他见明景仍用惶恐的眼睛望着自己,如惊弓之鸟,心一下子软下。明景往日多么意气风发,可这些日子,她在霍丘国的队伍中,日日担惊受怕,心神煎熬。
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逼着一个善良的人去做恶事,便是其中之一。
粱尘见她慌乱,便急急爬起来搂住她肩。他又怕她的叫喊声被外人听到,捂住她嘴巴。他低头在她耳边语气加重:“明景,明景……明景!”
粱尘道:“我也有姐姐,你忘了?”
明景在他怀中瑟缩,抬头看他,眼中波光渗雾。
粱尘抿唇,小声:“如果外人用我的姐姐威胁我,我也会屈服的。你别有压力,我没有怪你啊……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怕卫将军对你起疑。”
他皱起眉,当真对她的处境担忧起来。
粱尘喃喃自语:“不如咱俩打一场吧?我输给你,你捅我一刀什么的,要不削掉我根指头……然后你去和卫长吟说,我要逃跑,你很认真地拦了,没拦住,这个法子怎么样?”
少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明景呆呆地望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粱尘依然开朗乐观,言笑晏晏。明景的心被泡在苦水坛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积极。她好是羡慕粱尘——人与人之间如此不同,兄弟姐妹之间的缘分也决然不同。
粱尘的姐姐是高门贵女,是南周未来的皇后。
那位陆氏女,比粱尘更在意门楣在意家国。粱尘不会置身自己的处境,也永远不知手足背叛的滋味。
明景喃喃:“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足以信……”
粱尘:“什么?”
她恍惚间用的是扶兰氏语言,粱尘好像没听懂,明景眨眼间,忙笑着掩饰了。
明景朝粱尘露出笑:“你放心,我助你逃出去。卫将军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捅你也不需要切你手指,我随便编个谎言,他们信或不信,也都不会疑我。毕竟他们拿我有用呢。”
“太好了。”粱尘露出笑。
粱尘又迟疑担心:“可是明景,你真的会用魔笛,照他们说的那样,对雪荔出手吗?听他们的意思,他们在雪荔身上做了些手脚,你的魔笛可以轻易操控她。”
明景摇头。
明景朝他乐观说:“我会和卫将军说,我还得考虑考虑。我毕竟跟你们待了那么久,卫将军不完全信我。他们要对雪荔出手的话,我如果不肯去,卫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反正扶兰氏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不是还有我三哥吗?我三哥纵然不如我,控制一个被他们下了药的雪荔,应该还是可以的。”
粱尘闻言,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到底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景便见粱尘起身,悄悄打开帐篷一角,去观察周围情形。在明景眼中,粱尘快速褪去了外面的外衫,明景发现他里面早已穿好了夜行衣。少年将黑纱朝脸上一罩,回头朝她摆摆手。
他大半脸被黑布挡住,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眼睛笑盈盈,无忧无虑,不染尘埃,仍与往日无差,就这样和明景摆手——
就好像,他不是要逃窜,而是要出门玩耍。
他只是出个门,为她买栗子买糖果。待天一亮,他又会从弥漫薄雾的巷中打着哈欠走出,问她夜里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偷溜出去。
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甜蜜的回忆,都化为一声:“陆良辰。”
毡帘边的少年快速回头。
明景低垂着眼,慢吞吞说:“我三哥学艺不精,他的魔笛,其实是有破绽的。只要解了那个破绽,他的魔笛,是无法控制雪荔的。”
粱尘睁大眼睛。
第93章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雪荔以前便很少见到孔明灯,而今此夜的孔明灯又是为她而燃。这代表着某些炽热的含义,她沐浴期间,心间悸动,只知道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将每一盏灯、每一张纸条都记到心里去。
独属于她的……
独属于雪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