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爬山到中途,林夜的开朗,又吸引着雪荔——
“我肯定能在日出前爬到山巅。”
“阿雪,我爷爷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若不爬上山,那寻常日出,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嘛。我、我非要爬上去不可,所以……你也别老用一种我命不久矣的眼神看我啊。”
“阿、阿雪,我、我不行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呜呜呜我会不会死啊。第一个爬山爬死的小将军……是不是很丢人啊?”
“阿阿阿雪,我眼睛看不见了,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朝旁边人求助。少女清泉一样的声音不紧不慢,她的手也递出来借他用:“你没有瞎,只是刚才经过山洞后的石头林,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我寻思再不快些,便看不到日出了……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唔,我们现在出了那片石林了。”
登时间,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金橙色的光辉在云雾间起伏,日头跃金出云海,陡然亮起的天地间,滚红日头涌入眼中。
林夜怔住。
他形容不整,衣带乱扬,手中拐杖沾满泥点。他鬓角落汗,面色惨白。他像是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的迷途鬼魅,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愣愣然失了神。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盛大之美,朴素至极壮阔至极,人在这样的盛美之下,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还好赶上了。”
林夜喃喃:“是呀。”
少年少女便并肩,立在云海山巅前,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也仰望着天上徐徐升腾的日光。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他们也被这样的美笼罩着。
这便是日出。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望梅止渴,如果那时候,有一轮日出就好了。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任务。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她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林夜转而想,昔日的日出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望梅止渴。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光义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那日出,便永不会到来。
雪荔转而想,那时候看到日出,她也会无动于衷。“无心诀”后期,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记忆都随之模糊,随之丧失了意义。那时候的雪荔已是行尸走肉,日出无数次,都与她无关。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所以,现在才是看日出的最好年华。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的日光,便偷偷笑一下,与她一同看去。
日头升出地平线,青山如翠。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骄阳初蒸,晨风吹拂,鸟雀声起,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整座山林随着日出徐徐醒来。
雪荔在这时候,轻轻开了口:“林夜,我至今不理解感情,而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感情。”
林夜的心,上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火海下,下一刻被清晨的风吹下悬崖,掉入冰水中。
他僵着半边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许是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他眼中刹那间蕴出了薄薄水雾。他拼命控制,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让自己情绪如常。
他想,阿雪真是个傻子。居然说上山,要与他说一些话。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上山说的?不用上山,他的感受还好一些。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山,她真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林夜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异常,问:“为什么?”
雪荔转向他。
她看向他渡上一层薄薄金光的面孔,轻声:“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不要我。”
林夜呼吸顿住。
他凝着水雾的眼睛,目光朦朦胧胧,望向身旁的少女。
雪荔:“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又为什么而死。”
山巅风大,吹乱雪荔发丝。
乱发拂着面颊,雪荔的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更加空茫:“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即使有‘无心诀’,师父依然是我最大的心结。师父赶我下山后,我分明不懂常人的感情,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我不停地猜,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雪荔:“我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但我已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不想再为新的人牵肠挂肚,再将我的情感系于旁人身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林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你听懂了吗?”
林夜沉默片刻。
他微微笑,声音很低很柔:“懂了呀。”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
他垂着眼,原本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任由流动的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上。他眼中的水汽染了红色,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但他没有不服气,没有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没有质问“为什么不给我时间”。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甚至笑了一笑。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这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雪荔眼睛看着天上的日光。
林夜别开眼,不看了。他耸一耸肩,装出很累很虚弱的模样,而这也许不是假装的——少年嬉笑着:“阿雪,我困了,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你看完日出了,再喊我。”
他擦过她肩头,朝身后崎岖的山路走。
背对着他的雪荔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依然垂头笑着,想这也许是无意的动作,他等她放手。
而雪荔没有放手。
雪荔说:“这样的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陪我查明师父与宋挽风身上的秘密,在和亲结束后,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天南海北,你愿意和我游离红尘吗?”
林夜怔住,蓦地回头。
万道金光,落于二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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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燕赶到了林夜和雪荔身处的小镇郊外,朝那座山头赶去。事情越来越紧迫,她没想好自己是否要反水,但粱尘的踪迹代表的讯息,已经不能再拖了。
同一时间,粱尘从霍丘国的队伍中出逃。
一整个白天,明景心神不宁地待在自己的帐篷中,祈祷粱尘不要被发现,祈祷粱尘安全逃脱。晌午时分,毡帘忽然被掀开,卫长吟带着两位霍丘国将军,大马金刀地入帐而坐。
明景如伤弓之鸟般跳起,她控制着面色不变,向卫长吟伏身行礼:“卫将军。”
莫不是粱尘的逃跑,被卫长吟发现了?
卫长吟是来质问她的吗?
她能找出什么借口拖延时间?
明景脸色苍白时,卫长吟朝她说:“拔营,收拾一下。你跟着一起走。”
明景心往下沉。
……是逮捕粱尘吗?
明景没有询问,旁边的一位将军朝她解释:“朝西北山径走。”
明景愣住。
粱尘往东南方向逃了,卫将军这个命令,很明显并没有发现粱尘的逃跑。这有些奇怪,这只队伍中高手云集,明景为粱尘捏一把汗,粱尘居然没有被发现?
明景问:“白离不在吗?风师不在吗?”
卫长吟深深看她一眼:“自然是去执行他们该执行的任务了。”
白离能有什么任务需要执行?白离所有的任务,都和雪荔有关。
明景的心沉得更深,她一刹那明白粱尘的逃跑之所以暂时没被人发现,应当是这只队伍中的高手,全都离开了。高手全都离开的讯息说明……明景问:“卫将军,我们要对雪女出手了,是吗?”
卫长吟观察着她。
她脸色煞白,精神惨然,若他是一位怜香惜玉的人,应当同情怜惜她。可惜卫长吟不是。
卫长吟平时沉稳,今日少有的激动,在明景询问时,他目中浮起几抹兴奋之色:“是,我们要开始出手了……对南周试兵,请雪女回归……所有的计划,都在等着这一刻。
“扶兰公主,你和我们一同走,雪女就交给你了。”
明景脱口而出:“大将军,我身体不适,恐怕担当不起这种重责。此事、此事……交给我三哥吧。他不比我差多少,他足以完成大将军交代的任务。”
帐篷中的几位将军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明景。
卫长吟倒是很平静。
没有收服一人的心,徒然发号施令,对方拒绝,并非难以理解。
卫长吟淡声:“这次任务,我可以交给你三哥出手。但你仍要跟我们一同上路,以防万一。”
明景松口气,说了是。
卫长吟起身,擦身朝帐篷外走去。他身后的几位将士想说些什么,卫长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干扰明景。卫长吟本人只是在经过明景身畔时,步履停了停。
明景心脏骤停。
她的肩膀,被卫长吟拍了拍。
卫长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总是跟着你的那个从和亲团里出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脱口而出:“我吃不惯这里东西,他帮我打野味去了。他不会走出太远,很快就会回来。将军可以留我在这里,派我一些人,我们等等他……”
“不用了,”卫长吟淡声,幽然看她一眼,低声,“许多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扶兰公主,我有求于你,在某些范围内,我可以给你自由……但是,扶兰明景,我的耐心有限。机会稍纵即逝,希望你不要再有下次失误。”
明景呼吸凝住。
毡帘被风刷地轰响,走出帐篷的人们吆喝发令。帐中人屏着呼吸聆听,听到这只队伍在军令下,快速地行动起来。帐外叮叮咣咣声不绝,明景跌坐在帐中,握着自己袖中长笛的手忽紧忽松。
少女周身冷汗淋淋,不敢猜想卫长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捂着脸呆坐片刻,门帘再次刷地掀开,明恩激动地闯入——“小景,你还在发什么愣?我们该出手了。”
明景抬头,看着明恩被战意点燃的眼睛。
她冷冷想:你这么开心吗?那天晚上打开朱居国城门,放敌人入城,兄弟姐妹尽死火海中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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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日光染云,少年少女衣袂融金。
林夜与雪荔并肩,望她片刻,忽然仰头,羞答答地将声音放软,小声:“你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雪荔不语,林夜低下头。
他手指动了动,如羽毛一样撩在她手掌心。她的掌心出了汗,握住他不肯放。她也不敢回头看他,不敢碰触他那双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心脏狂跳剧烈,起起伏伏。她找不到人生路尽头,看不到自己要走去哪里。
人生是河,她迷失其中。她对尘世厌烦,往日的执念也不多。
可如果师父与宋挽风是一个执念的话,那么林夜的存在,也值得另一重执念。
乱风吹得雪荔眼睛染霜染雾,弥漫着看不尽的寂静:“你若是答应我,那便不能反悔。我不做反悔的事,你也不要做。”
少女过于安静的声音,带着颤音,在清寒天地间寥寥落落:“如果你愿意,我会努力待你好。我会花钱养你的,我挣好多好多钱,全都给你。我知道你花销大,但我会努力,我不会委屈你的。”
雪荔想着林夜的种种要求,种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