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帐中的林夜扣住雪荔的手腕,因刚从睡梦中惊醒而眸心润黑,一丛胭脂般的红绯色从他眼角抹开,落到脸上。少年散发而坐,此时此貌,恰如白雪映梅,乌木盘错。
雪荔则曲腿而坐,发辫微松,鬓发略蓬。她完全不像一个被抓的心虚之人,她坐得端正,眸清色白,唇瓣嫣然。她的乖巧模样,倒像是夜半唐突人的,是林夜而非她。
林夜当然要板起脸。
林夜:“梦游能开窗,用轻功,跳到我床榻中。还会自己脱鞋子,拿指甲戳我?”
他抓过她手指,低头,看到白玉笋般的少女指节间,指甲微现。他手指颤了一下,抬眸觑她:“指甲都长了,戳人很疼。我要被你戳死了。”
少年声音清中带哑,夜间这份异常暧、昧虽不能让雪荔完全感受,但她也察觉出了他的几分异常。
雪荔盯着他,慢慢改了说辞:“我关心你的身体,怕你夜里歇不好,所以来看看。”
林夜挑眉。
他有点儿好笑,捏着她手指,轻轻按了一下:“接着编。”
编就编。
雪荔于是又改了说辞:“我是来给你传输内力的。因为舟车劳顿,你歇不好,镇日萎靡不振,耽误我的行程。我自然要关心你。”
她越说越顺:“我已经为你传输内力好些日子了,你没感觉到你最近虽然疲累,但始终没有病倒吗?你不会真以为是你自己硬扛下来的吧?这都是我的内力帮你疏通筋脉的缘故。
“林夜,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你不能忘恩负义,要懂得报答我。”
林夜瞠目结舌。
又因她那句天真的“我的东西在你的身体中”,少年面颊一热腹部发紧,骤然生出一腔酥麻热意。他的心旌摇曳如此简单,让他勉强定了好一会儿神,才猜到雪荔这一次说的应该是真话。
林夜低声:“难怪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好,每日醒来都周身酸痛。我还以为我在夜里被谁揍了呢。”
他的滴水眸子觑着她。
雪荔毫不心虚:“那是我的好处。你非但不领情,还质问我,抓我的手。”
她目光朝下,落到林夜扣着她手腕的一双手上。
林夜果真如同被烫到一样,指尖一颤,红着脸就想撤退。可他心中有情,借机抚摸她细腕本就不易,一时间,林夜犹豫起来,舍不得松开她。
林夜道:“但是夜闯我的寝舍,总不是我冤枉你的吧?”
雪荔盯着他:“我原本说要与你同房而眠,是你不肯。”
林夜一怔,然后恍然,这才明白早些时候,雪荔的固执是何缘故。
她是为了他啊。
他的眉梢眼尾瞬间浮起动人春意,让雪荔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感动欢喜,登时间便想放弃所有原则,向她低头向她致歉。他如此狭隘,哪里懂得雪荔的纯真呢?
林夜低头,忍得自己周身颤颤,绯意连连。
林夜在情动与原则之间动摇,只觉得自己如此命苦:他本非君子,本非一个十分讲究原则的人。可是雪荔本就不懂这些,他若再随性诱之,岂不欺负了她?
林夜心中冷冷道,我是我家中忍者神龟之最:“……总之,夜闯郎君的房舍,登堂入榻,就是你的不对。”
雪荔眼睛眨了两眨。
她看似很不在意,态度很乖:“哦。”
林夜怕她不长记性,连忙抓紧时间为她补课:“你不要仗着武功高强,便为所欲为。枕榻之间,总是女孩子吃亏,受委屈些。你以前待在雪山,不理会俗事也罢,但你不是说了,日后你要游历天下吗?身在俗世中,自然要遵循一些口口相传、约定成俗的大道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雪荔的目光越来越空。
对于自己不爱听的话,她一向神思游离,听一句,忘一句。林夜平时很好玩,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但每逢这种时刻,他恪守的那腔道理,便让他如世间俗人一般,在雪荔眼中失去了趣味。
失去趣味的林夜,便如一份腻味的五花肉。美则美矣,可惜尝了第一口后,便不想咽下第二口。
皎洁月光游走在床榻角,帐子被风吹掀一角。林夜说得口干舌燥,想停下来歇一歇,却见那位一径乖巧听话的少女蓦地抬头,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雪荔:“我这么高的武功,我能吃什么亏?”
林夜声音抬高,肃然道:“郎君的轻薄与欢喜,对一个未婚小娘子来说,都称不上好。”
雪荔:“俗世规则很多。比如女子三从四德,比如女子不出内宅。不提我是江湖人,不守这些规则,这些道理,你也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吧?”
林夜一滞。
他未想到她会反驳,未想到她反驳的时候如此伶牙俐齿。他的眸子一下子瞠大,水波潋滟。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大道理,你不敢和叶郡主、陆娘子提,却和我说个不停。你觉得我好欺负吗?”
林夜大恼:“阿雪,你没良心!我与你说,是怕你上当受骗,是我不关心她们,关心你。我怕你不知轻重……”
“什么叫‘不知轻重’?”雪荔睫毛微翘,明水般的眼波淡然流向他,“你怕的是这样吗?”
乍然,雪荔倾身朝前,唇贴着他脸颊,在他颊上响亮地“啵”一声。
那一瞬间,林夜周身血液逆流,僵作原地,握着她指尖的手指用力得发麻。他浑浑噩噩看她,眸子大睁水光流转,显然不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
少女并未退开。
她不觉得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夜喃声:“阿雪……”
帐中静谧,雪荔的呼吸如香草般,在林夜心海中扎根飘摇:“那日出云澜镇,你假扮出城赏花的员外家郎君。为了表现你的风流不羁,你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并未说过不许,事后也没有追问过你。怎么你就能做这些事,我便不能呢?”
林夜声音颤抖,目光变得锋锐:“看起来你很不服气。”
雪荔:“嗯。”
林夜:“你不晓得我对你的呵护,还觉得我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必是我平日太好性子了,你从我身上吸取不到教训。你不知道床笫之间有多危险……”
说话间,他陡得转过手腕,在她腕内点了一下。
雪荔一僵。
她与他在榻上理论,她心中安宁放松,不曾提防他。她哪里料得到二人说话好好的,林夜突然出手。雪荔即刻便想用内力冲破桎梏,林夜的另一只手在她臂上一划,又瞬间点了她几处穴道。
雪荔身子一软,朝前跌去。
她盯着他眼睛。
林夜扣住她手指,不许她反抗。他迎身而上,在雪荔足尖发力前,揽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抱入了他怀中。少年手指滚热,拂在她腰间,不知如何拨动的,她腰间便一下子软了,鼓起的那份力瞬间卸掉。而少年修长的手指拂过她腿间膝上内侧,又点了几个穴道。
如是,雪荔僵卧于少年怀中,一动也动不了。
她有些茫然。
她抬头看他,而林夜垂着眼,拥她在怀。她小小一团,整个人被搂于他怀中,他翻身而起,便将雪荔压在了自己身下。少年的重量与气息同时压过来,雪荔绷着气息,既受他气息所扰、心间鼓跳,又因他的重量,而蹙了蹙眉,目中露出几分不快。
林夜这才望向她。
他手指从她腰下挪开,轻轻抚在她下巴上。他看到她那不快的眼神,担心她害怕,便调整自己的表情,做出轻快含笑的样子:“你看,阿雪,一个郎君坏起来,你怎么反抗?”
林夜:“尤其是我这样的……不缺计谋,不缺耐心,不缺机敏。我即便武功比你差,但用计起来,你不也会被我算到吗?倘若我真是个恶人,在你夜闯寝舍时,便这样对付你,你不害怕吗?”
少年因俯身,而发丝落在雪荔颊上。有些痒,有些麻。
雪荔的心脏越跳越快。
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又落在他一张一合、向上翘起的朱唇上。久远的记忆在她的魂魄中苏醒,久违的悸动渴望,让她一瞬间痴然。
她在心中回答他的问题,不害怕呀。
若非是林夜,她不会被放倒。
林夜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想法,他目光轻轻晃动,笑意收了收。他掩袖捂住她眼睛,在她耳边小声:“阿雪,别太相信身边人了。身边离你越近的人,伤你越深。你、你……别太相信我。”
雪荔眼睛被他捂着看不见,夜色好静,她无法平定心脏的狂跳。那份越压制、越渴望的欲念,冲破雪荔周身桎梏,在她脑海中蓬勃开枝散花。
雪荔:“这就是你说的教训吗?”
林夜怔住。
雪荔:“不过如此。”
林夜:“……”
他移开手掌,俯视她眼睛。雪荔平躺于他身下,目光清盈盈,压根没有因为方才的意外而惊怕多少。她迟钝得让他无言以对,她若躺于郎君床上、被压在郎君身下,仍觉得“不过如此”,林夜又能说些什么呢?
林夜吓唬她:“我还会这样。”
他俯下身,唇瓣朝向她的唇。
雪荔目光瞬亮。
她感受到体内血如鼓浪,烫得她好奇又欣喜。她似乎就要得偿所愿,似乎就要可以与林夜……少年的唇即将与她相挨时,擦过她的脸,他埋首到了她颈间。
雪荔:“……”
林夜拥着她,闭目笑:“好啦,我没出息,我吓不到你。我认输了。阿雪天下第一,阿雪比我勇敢,阿雪说什么就是什么。”
雪荔抿唇。
她等了半晌,心中生起一腔失落恼意。雪荔的恼意,让她直接用内力冲开了体内的穴——林夜没有用内力就点她的穴道,二人只是玩闹,这点气力,在她那里又算得上什么?
雪荔推开林夜,翻身爬起。林夜被她推倒在一旁,有些茫然有些慌地看向她。他目中仍噙着一丝笑,若有所思地观察她。他见这少女瞪他一眼,跳下床趿鞋而跑,翻身跃窗。
林夜笑出声。
他朝后仰倒,闲闲地卧在床帐中,随意地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一层细细薄汗。
阿雪啊……
林夜回忆方才的旖旎时,再一次听到了开窗声。这一次,他是真的意外。林夜愕然起身,还没看清楚,帐子被人从外掀开,发辫歪乱、额发乌黑的少女重新跑了回来,站在他面前。
雪荔看着他:“我今日心情不好,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林夜心脏一跳。
雪荔:“先前的坏事,我不做了。”
时间只过了一刹,又好像过了很久,直到听到少年无奈的笑声。林夜朝她伸出手,她目光粲然,将手放到他手中,唇角微微上翘。林夜别开眼——
看,如此简单。
苦恼与欢喜都让人一眼看透的阿雪,他有多喜欢她,便有多害怕伤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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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雪荔首次卧于林夜怀中,被他抱入被褥中,被他拥着入睡。
她此前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而她显然喜欢,便抓着他中衣袖摆,握得十分用力,似乎害怕他的中途离去。林夜俯身看她,轻声:“你师父……还有宋挽风,没有哄过你睡觉吗?”
雪荔迟疑,不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