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不甘心:“你很小的时候,也没有哄过吗?”
闹了半宿,雪荔有些累了。闻着床褥间少年的气息,更让人困顿。雪荔闭着眼睛,忍着倦意,轻声回答:“很小的时候,没有宋挽风,只有师父。师父会哄我,但是只是坐于床边,看着我哭。待我哭得睡着,她便离开了。
“师父一直陪我的……只是,我现在,有些难以满足。是我变了吗?”
“人本身渴求温暖,爱意,这如何称得上‘变’?”林夜小声,他见她打起精神与他说话,便声音更轻,“不过,今夜之事,下不为例。我不能与你这样的。”
雪荔恹恹点头。
她在他的榻边入睡,他这里的温度与她冷冰冰的寝舍不同。她似乎喜欢,可她不愿强迫。她带着一腔遗憾入睡,心中慢慢地想:若是林夜一直这样待她,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情爱不是毒不是鸠,正如林夜不是谎言。她不完全理解的情爱也许并不会害她,她置身其中,尚未理解,已然沐浴。
而她极快地沉入睡梦中,自然不知那与她同榻的少年,是如何的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到了后半夜,天蒙蒙亮了,林夜眸中噙着血丝,一宿失眠。
那份让人甘之如饴的折磨,伴随他整整一夜。他模糊听到鸡鸣声,便知道快到了雪荔清醒的时间。林夜打起精神,悄悄唤旁边少女:“阿雪。”
雪荔在睡梦中平缓的呼吸,因此一顿。
他知道她尚未清醒,便弯下身,用手捂住她耳朵。林夜贴着她的笑,轻声说一桩秘密:“昨夜真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待我三书六礼,与你大婚,我们再夜夜同眠,好不好?”
他说得自己眉目弯弯,又满面涨红。
他慌张松开捂她耳朵的手,这才拉扯声音,精神奕奕地叫她起床:“阿雪,别睡了。快起来练武——天下第一等着你呢。”
少女睁开眼时,他顽皮地扑过来与她抢被子。昏光中的嬉闹,冲淡了帐中暧、昧气息,而惺忪睁眼的雪荔第一时间,就抱住自己被子。林夜隔被嘲她,冰凉的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冰。
雪荔发丝凌散,她不知在他眼中,自己此时如何美。她只会打个哆嗦,见小公子手指瑟缩一下后,又笑嘻嘻地在她颈间嬉闹。
雪荔在他的玩闹下笑出声,躬身喘息:“林夜……”
林夜如愿以偿地抢回被子,埋脸到枕褥间,逗她道:“而我这个闲人,倒是可以睡个回笼觉了。我这么身份高贵的人,可不能掉架子。你快去快去,能者多劳。”
第91章 小郎君,你怀孕了?……
九月鹰飞之际,南周告天下书,言及光义帝薨,遗诏落在誉王世子李微言身上。陆氏女携世子李微言坐镇金州,待建业宰相等臣属,共议新帝事宜。
民间传说不断,有人为南周未来命运担忧,有人说誉王世子似乎不愿登帝。众说纷纭,多事之秋,金州兵马调动不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在此关头,阿曾和窦燕跟着和亲团,守在金州等候消息。
阿曾早出晚归,显然是忙碌林夜交代给他的一些事宜——云澜镇相遇后,林夜与和亲团重新开始联络。
窦燕也不轻松,她同样收到林夜的命令,派人寻找粱尘和明景的下落。林夜说,粱尘身份特殊,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些特殊印记。那是一种“金蝶粉”,粱尘只消将那种粉末涂在树干、墙壁上,子夜时分,金蝶粉便会发光一刻,即后则隐。
靠着这种珍贵粉末,他们可以一路跟踪粱尘,随之找到粱尘追踪的人的下落。
窦燕惊愕,越发对小梁郎君的身份产生好奇:据她所知,市面上从未流行过这种“金蝶粉”。那是贵族之物,寻常人见也没见过,即便贵人都不见得如此奢侈、大量使用。
粱尘是如何身份,才用得起这样奢侈之物?
再者,如今金州主事的陆轻眉陆娘子,也多次询问和亲团,问及粱尘下落。
如此看来,林夜、雪荔、阿曾、明景、粱尘……各有各的身份秘密。这个和亲团卧虎藏龙,当真让她好奇。
窦燕在这重忙碌中,终于追踪到了“金蝶粉”的痕迹。她和阿曾打过招呼后,便带数人御马出城,顺着踪迹追寻。这一路崇山峻岭,翻山跃水,地势越来越偏,渐渐靠近大散关。
大散关啊……
这么重要的地势,颇让窦燕生出警惕。
这一日,他们在林中遭遇了一波敌人。其余人都追了出去,窦燕自己一人在林中继续深入。
夜深时分,天边月明。绿林如海,风过如浪。时入九月,天气转凉,林中蝉鸣幽微,叶海浪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便让人心中愈发紧绷。
深夜树幽森无比,窦燕渐渐走不下去,她凝神片刻,转身欲退出此林,等身边侍卫回来后,众人再一同前行。而她转身之际,眼尾忽掠过一道黑影。
窦燕的银针含于口中,差点要射出。
她凝着面容,高斥:“什么人,藏头藏尾?”
一道声音淡淡响彻深林:“不当冬君,当了几日别人的下属,胆量便这样差了吗?”
这个声音……
窦燕抬头。
叶飞哗哗,漫空洒落。皓月悬空处,绿叶苍树树梢间,伫立着一重修长的黑衣斗篷人。斗篷遮蔽那人周身,连面容也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布后,看不真切。
若这藏头藏尾的人是宋挽风,窦燕未必能认出来。但窦燕熟悉这人,远胜于她熟悉“风师”——窦燕喃声,露出玩味之笑:“原来是春君大人。”
她笑容甜美面容娇媚,袖中藏着的机关却已全然做好准备。
风师雪女,在“秦月夜”中是至高存在,神秘无比,寻常杀手自然很难了解。但四季使之首的春君,谁会没见过呢?谁又会不知,自楼主逝后,“秦月夜”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春君在操持。
杀手楼新楼主始终未曾选出,但“秦月夜”不算群龙无首——如今的春君,除了没有“楼主”那层身份,又和楼主有多大区别呢?
尤其是……
窦燕若有所思地笑:“春君出现在这里,莫非证明,‘秦月夜’真的和霍丘国有勾结?只是不知,这是春君大人的意思,还是宣明帝的意思。”
“收起你的猜忌,我从未背叛过‘秦月夜’,”斗篷后的男人声音清淡,情绪也淡,正如冬君对他一向了解的那样,他好像一台机器,对这世间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倒是你,如今和和亲团关系这样好,你似乎已经忘记了,你的姐姐死于谁手中。”
窦燕几乎要脱口而出——死于雪女手中,死于你们的算计手中,死于你们的逼迫之下。
若不是她落于雪女手中,若不是她在建业失责,姐姐不会铤而走险,在襄州城对雪女动手。可若真论起“失责”,雪女的被追杀,如今看来,不就是“秦月夜”上层布置出来的一张大网吗?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玉龙楼主不是雪女所杀,那杀手楼一直对雪女紧追不舍,是何道理?
窦燕与雪荔才相处几个月,都趋向相信雪荔的无辜。那么春君呢?比窦燕知道更多秘辛的春君,会对雪女的是否弑师一无所知吗?
……不过这些,似乎并不适合开诚布公地聊。
窦燕朝后退一步,靠在树身上,手指绕着鬓边拂动的发丝,半真半假地抱怨笑:“春君大人,我没办法呀。小公子不养闲人,他又格外聪明,我若不帮他做事,他会杀了我的。”
春君不置可否。
春君问:“阿燕,你想留在小公子身边吗?”
窦燕一怔。
这种称呼……非明面上公事公办的“冬君”,而是格外私密的称呼。世人知道“窦燕”这个名字的人,统共没几个,但恰恰春君知道。
他们这些四季使,从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他们平时拜见最多的人,是春君,并不是风师雪女,更不是玉龙楼主。春君与他们之间,总是、总是……比旁人与众不同一些吧。
窦燕抬头,悄然观望春君。
她半晌微笑:“小公子不会留我的吧。我手中人命太多了,他如今是用人不拘一格,才不在乎我是什么人。可若是长久,林夜想必不会喜欢一个杀手留于他身畔的。我是‘秦月夜’的刀,我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她耸耸肩:“待我想办法杀了雪女,报了仇,我就会回去了。”
春君盯她片刻。
春君缓缓道:“你我相交多年,若你想摆脱‘秦月夜’,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若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脱离,那便是‘背叛’了。秦月夜会如何对待背叛之人,你是见过的。”
窦燕当然见过。
雪荔身上发生的事,她可是从头看到尾的。
窦燕垂下眼眸,笑一笑:“春君大人要我做什么?”
春君的声音在林中风叶摇落声中,格外缥缈:“配合夏君,困住雪女。”
窦燕眼眸一缩。
四季使中,夏君主杀。夏君神秘不已,平日连她这样的四季使都很难见到夏君。春君的话,是说,夏君要对雪女出手了?宋挽风从未撤掉对雪女的追杀,如今连夏君都要出手了。
立在高处的斗篷青年,将下方女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窦燕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但这些在了解她的人眼中,一览无余。春君却好像并不在意,他仍平平静静地说下去:
“……会有那么一个机会,‘白虎’对雪女出手,‘夏君’辅佐。‘夏君’要取一样东西,需要你的配合。你只要从后相助,反水和亲团,帮夏君那么一个忙便好。
“如此,你随时返回‘秦月夜’,‘秦月夜’都不会治你的罪。”
窦燕沉默片刻,问:“夏君要取什么东西?”
春君笑一声。
窦燕心中起伏不定,听到叶落声浩浩然。她耐不住心中跌宕,抬头望去,已经寻不到春君的踪迹了。
窦燕手掌中汗水淋漓,失魂落魄。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挣扎于自己到底要背叛于哪一方。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春君尽忠,可为什么她想起雪荔,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呢?
明明是雪女杀了姐姐,明明是雪女……
“窦娘子!”侍卫们的声音由远而近,窦燕收敛自己情绪,和他们继续追查粱尘下落。
只是在这程路中,她不光追到了粱尘下落,她还发现林夜留下的线索——林夜和雪荔,离她不远。她是否该当面去见林夜,告诉林夜,粱尘他们正朝大散关的方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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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君回到霍丘国的队伍中,已到深夜。
夜深人静,山林倥偬,大部分人如野人一般露天而眠,少有的几座帐篷,是为几个大人物准备的。
春君轻飘飘逆风而行,看到明景小公主的帐篷中亮着灯。风吹起毡帘一角,他瞥到粱尘小郎君和明景一同坐在地上,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嘴角勾了勾。
他再行前一段路,看到了朱居国的那位三王子明恩,追着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极近谄媚之态:“大将军放心,我已经说服小景了。大将军不要杀小景,小景会帮我们控制雪女。雪女号令万千兵人,全在小景的‘魔笛’下。我的‘魔笛’学的不好,阿爷教小景教的多……”
春君漫不经心地想:卫将军就算杀你,也不会舍得杀明景的。这位三王子,真是多虑。
春君脚踩在树梢上,忽然被一道银叶劈中。他凛然躲避间,手背上仍被银叶划破一道口子。他抬眸,看到青年白离卧睡在树上,扒开树叶打着哈欠,朝他无所谓地露个笑脸。
春君垂下眼,朝白离拱手打招呼,继续离开。
白离啧啧:“哎,怎么这就跑了?以前见你,你就不爱理人,我还以为你怕生,结果到现在,你都不理人啊?玉龙怎么选你当‘春君’的啊……”
白离是个话痨,喋喋不休。春君私以为,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很难想象其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
可他确实是。
大约,这世间的武功至高者,总有一腔对尘世的“不在意”吧。
玉龙不在意,雪荔不在意,白离不在意,宋挽风……也不在意。
春君停下脚步,在自己的帐篷中,见到灯火烁烁,青衣郎君身如修竹,捧卷而独,正是宋挽风。
春君沉默地掀开斗篷,朝宋挽风行礼。
宋挽风微微笑:“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