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疏:“南周小公子想与郎君合作,只因小公子掌握了一桩郎君应当感兴趣的秘闻——陛下,宣明帝,很大可能,与霍丘国联手合作。”
张秉眉目不抬,只睫毛扬了一下。
叶流疏:“郎君如此反应,恐怕早有些痕迹暴露了。陛下为了雄心大志,不惜与南周和亲,却同时和霍丘国勾缠不清。虽说国与国的合作,非万古不变,可那毕竟是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并未过去太久。若陛下邀霍丘进入北周,这于子民来说,不啻于背叛。”
张秉垂着眼,许久不答。
叶流疏手心捏汗。
她如今这番话,是林夜与她的合作。合作成,她生。合作败,她死。她不遗余力地说服张秉,不过是已经知道自己被宣明帝抛弃,自己必须投靠张秉。
叶流疏见他态度模糊,干脆添上林夜告诉她的很重要的一击:“去年凤翔战争,很可能有问题。”
张秉抬了眼,望向对面美艳无比的女子。
张秉微微笑:“看来那位小公子,已经说服郡主了,郡主才如此卖力。在下倒是可以给那位小公子一些便宜,但在下要看到结果……希望小公子能让在下满意。”
叶流疏心微微放下。
叶流疏道:“我们目的是一致的。南周小公子想求两国统一,共敌霍丘。郎君一力促成和亲,不也是为了相同目的吗?若陛下无德……天下大势,还是要仰仗张氏扶持的。
“郎君是关内第一大世家张氏张公子,郎君一言一行,都关乎天下百姓。望郎君三思,莫要让神州国土,再沥战火。”
张秉朝后微微仰身,观望着叶流疏。
他含笑:“叶郡主又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这番话?”
叶流疏缓缓抬眸。
她起身,步履袅袅,莲下生香。披帛曳地,她一径到了张秉面前,俯下身凝望这尊玉人。凑得够近了,她才能在玉石眼中窥到一丝皲裂般的细微波动。
烟雨淅淅沥沥,潮气与香风在雅室中缠绕。
他的咽喉,在她指下微微滚动。
他一动不动,保持仰身漫坐姿势,眸色幽晦,端详着她。叶流疏如美人蛇,俯身呢喃间,放大自己的全部野心与渴求:“张郎,我便是你们‘谈笑间灰飞烟灭’中的‘灰’与‘烟’。
“我本是万千黎民之人,望郎君不要辜负我此行……若只为和亲,我本是不会去金州一趟的。郎君不知道吗?
“我与郎君的合作,从此时起,方才彼此信任。我并非与南周小公子同路,我与郎君才是同一道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只要郎君发话,我愿与郎君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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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民舍中,夜半三更,“啪嗒”声后,林夜的窗子再一次被从外推开。
窗子被推开一瞬,林夜骤然清醒,屏住了呼吸。
雪荔慢悠悠地朝他床榻前踱步而来。林夜手指攒紧身下微潮的褥子,而雪荔坐到他床畔边,俯身望向他。
她今夜不是来给他传内力的,他最近精神不振,传输内力,他也化解不了。如今不过是,白日发生了一些事,雪荔夜里睡不着,她习惯地翻窗,来找林夜。
雪荔低下头,在他脖颈处轻轻嗅了一下。
装睡的小郎君被嗅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抓着褥子的手指重重用力。他被那口气弄得腰间发麻周身滚烫,滚烫热意流窜到脖颈,很快晕出了一片红绯霞色。
这番绯色,平时,雪荔也不至于察觉不到。但今夜,雪荔心事重重,确实没注意。
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忽而灵机一动,脱掉自己的鞋履,爬上他的床榻。林夜如何僵硬如何惊骇不提,雪荔爬去床内侧,朝他轻轻地靠过来。
电击一般细微的酥麻感,顺着少女流走在他身上的指尖,而传遍全身。
雪荔又开始抚摸他发丝,碰他脸颊,握住他手指。她慢慢地靠近他,似喜欢他身上的气息,她离得越来越近。她就是一只懵懂而无情的山间小鹿,不谙世事地靠近他人,搅得人心甚乱,她只是想抱住人胳臂,想靠近那人。
雪荔脸贴着林夜僵直的手臂。
她不多想,她只是觉得安全。梦魇中往事捕捉让人精疲力尽,她从梦魇中醒来,想找一个不让自己害怕的地方待着。
她夜闯他寝舍已经闯出了经验与习惯,她不在乎旁的。若说大胆,她今夜不过是多爬了一次床,还无辜地去抱住林夜手臂。她抓着他手臂搂住自己,想埋入他怀中。
她没什么错呀。
他睡着了,他又不知道。
雪荔仰脸,游离的目光,从他的面容上挪开,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若是她用心些,她很容易会发现他此时脖颈的通红。可雪荔毕竟是一个爱走神的少女,她漫不经心地仰望他时,感兴趣的,是他的喉结。
她往日对人没有兴趣。
林夜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她没有那道凸起的喉结。
看上去……挺好看的。
雪荔便伸手去戳,喉结的波动,让她离得更近。头顶的少年呼吸声乱了一分,雪荔视而不见。她眸中明亮,唇角轻翘,指尖用力地在那方喉结上一划!
“唔。”少年一声闷哼。
雪荔的手指被瞬间握住。
雪荔这才回过神,发现林夜如鲤鱼打挺,腾地一下坐起,将她也从他怀中扯了起来。
帐子从银钩上撇过,落了下来,罩住里间的男女。少年公子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发抖,长发披散,他脸颊又白又红,湿漉漉的眼睛含着怨与惊,望着她:“阿雪!”
雪荔颤一下:“……”
雪荔低头,看似认错态度良好。偏她又撩起眼珠子,慢吞吞辩解:“如果我说是梦游,你会相信吗?”
林夜:“……”
第90章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
癸未年八月末,我与林夜共枕眠。可惜,没亲到他。
——《雪荔日志》
雪荔和林夜在乡间寻找线索时,明景和粱尘,已经跟随霍丘国的大部队,深入了深山老林。他们一路走的都是乡间小路,若非当地居民,外人难以知晓。这一路走来,粱尘想办法留下些线索,却也发愁,不知道公子那边能不能看到这些记号。
粱尘能如此大胆,也是因为霍丘国这边,并不怎么在意他。在他们看来,粱尘只是一个被意外抓来的小喽啰,他们的重心在明景身上。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卫长吟卫将军,都没有对粱尘生出疑心。
他们隔三岔五地派人,来说服明景跟随他们。
那位宋挽风,倒没出现。粱尘冷笑,心想那人若是出现,自己必然要啐那人一口。如此叛徒,置雪荔于何境界?粱尘从不相信雪荔可能是小公子身边的叛徒——雪荔做不出那种事。
希望明景别被霍丘国人说服了。
派人说服明景的人,是她那位三哥,扶兰明恩。
明恩日日来和明景叙旧情,忆往昔,畅谈扶兰氏复国的未来。每次这番谈话,自然背着粱尘。明景坐于帐中,听着她三哥又念叨了两个时辰,目光空空地挪过去。
明恩:“小景,只要你同意,帮他们控制住那位雪女,我们便安全了。阿爷当初送走我们,必然不愿意我们死得毫无意义吧?”
明景偏头,她摸着自己手中的长笛。
这一夜,粗陋的帐中烧着烛火,被关在帐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她往日是娇艳欲滴的扶兰氏名花,她如今日益凋零,为的是谁?
明景轻声问:“五哥呢?”
明恩一愣。
明景:“三哥,你和五哥一起去为二哥报仇。你还活着,那五哥呢?”
明恩别过脸,低头念叨:“即使你不听令卫将军,不肯开魔笛,我也会开。我只是天赋没你高,学的本事没你厉害,但我亦是魔笛选人。只要我帮他们,扶兰氏就能复国……”
明景突然身子朝外一扑,长笛拂到唇边,曲声急促。
明恩一瞬间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跌跌撞撞来夺她手中的长笛:“别吹了……我也是扶兰氏王嗣,你想用魔笛控制我,是不是小瞧了我?”
明景声音尖锐刺耳,陡然拔高:“五哥呢?!”
明恩与她争夺长笛间,骤得抬起脸,面白如纸。
他从未想过,他的妹妹有一日如疯子般,跳将而起,泪目瞪视。她的憔悴挣扎他亦看在眼中,他亦要保护她。所以他必须——明恩扣住她手腕,强声:“死了,都死了。如果我不像狗一样爬出来,如果我不跪在霍丘国铁蹄下,连我都要死了!”
明景眼中泪水悬在睫上,她怔怔看他,忽然继续吹笛。
明恩双目涣散,眼中浮现出好些幻觉。浓郁的火苗,敌人的铁蹄,惨死的兄弟,流不尽的鲜血。
他扑将过来,将她扑在床榻间,大嚷:“别吹了,你要吹得我疯了!”
他汗水淋漓的手抢过她的笛子,另一只手掐住她脸颊。
明恩目光软下:“小景,你就帮哥哥一次,帮扶兰氏一次。只是操控魔笛而已,只是向霍丘国称臣而已。”
明景双目赤红:“他们杀了阿爷,杀了阿妈阿爸,杀了哥哥们……杀了你的妻子,杀了我的所有亲人。你向他们称臣……你到底是何时向他们称臣的?”
帐外传来粱尘的拍打声:“明景,你们谈完了吗?我能进来了吗?”
明恩双目一点点红透,掐住明景的下巴。他唇瓣颤抖而不语,明景仰着脸朝他呢喃:“三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背叛朱居国的,我就答应你,和他们合作。”
明景忍着痛,在床褥间爬向他,凝望他错乱不安的眼睛:“是在扶兰氏灭国之后,还是之前呢?是你为敌人开的门,把敌人引来,还是你在事后忍辱负重呢?”
明恩:“小景,不是我。”
明景:“那为什么卫长吟那么信任你?他对俘虏的态度这么好吗?”
明恩:“所有事情都是圣主所见,圣主默许……”
明景:“圣主早就闭目,早就不关心祂的子民。三哥,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背叛的?”
帐外粱尘拍打声剧烈:“明景、明景。为什么吹笛了?发生了什么?”
明景唇凑到明恩手边,气息掠到那长笛上。悠扬曲声在外人听来婉婉,在帐中却如火烧般滚烫。
明恩发着抖,推开她头颅:“小景,你不能用魔笛对付自己的哥哥。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保护着你。如果不是我,你活不到现在。”
明景面颊被他掐得变形,魔笛之声断断续续,与二人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
乱糟糟的拍门声,粱尘的叫唤声,外头霍丘国再次拔营的呼喊声,明景的质问,明恩的退让。笛声尖厉划破耳膜,将所有声音融于孔隙。它们形成混乱巨浪,最终点燃这片帐篷。
笛声越急,热意磅礴,席卷这片帐篷。
终于,明恩用手掰断了那只长笛,捂头大叫,涕泗流连:“是我,就是我!我早早开门,早早和霍丘国联系……因为无论是谁,霍丘国就是觊觎我们的魔笛,我们根本没办法。我救过卫将军一次,卫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我为了扶兰氏,早就投靠卫将军了!”
身在异乡,流连失所。故国成烟,回首无望。一同逃亡在外,谁不问一句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遭受这样命运。在异乡遭遇他人质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因为家国无存而得不到证实。他人的目光,他人的提防,他人的嫌恶……倘若无国无家,以何寄身?倘若有复国希望,谁不日以夜继?
明恩惨哭,抱住妹妹,扣住妹妹:“小景,我们得活下去,扶兰氏得走向新生,我们得一起努力。”
笛声骤停,万籁骤静。明景跪于褥间,与他对望。
夜凉如水,双双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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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乡间民舍帐下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