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夜日后总与她在一起,她不喜欢他这样的毛病,当然要将他治好。
而林夜有苦难言,在少女目光坚定的盯视下,他不得不捏鼻端过药膳,苦着脸灌了个彻底。一碗药下肚,林夜怀疑她恩将仇报,要将他毒晕,好丢下他跑路。
然而他抬头,见雪荔眸光轻快:“好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如此,林夜便心软了,晕乎乎跟着她出门上马,不计较她那碗苦哈哈的药汁。
而接下来数日,每日一碗苦药不必提,林夜半夜并未等到雪荔偷窥。他摸不住规则,夜夜难眠,只将自己熬得白日精神不振,坐在马上都有翻身跌落之险。如此,雪荔更坚定地认为他身体不好,要给他日日灌药。
终于,在林夜快被药彻底灌晕之前,他们赶到了下一个地方,找到了之前武器匠提到的某位擅长打造武器的人物。
这人果然脾性乖僻,不与人居于闹市,独自辟了一家柴屋,住在深山中。
林夜和雪荔到访,在外敲门许久,此人也不肯开。雪荔掀门而入,屋中磨刀声不停。刚进室内,二人感觉到一股燥热腾然升腾,一个壮年汉子赤着上身守在火炉前,专注地捧着一张图纸在看,嘴里念念叨叨。
林夜露出笑容:“先生?”
此人理也不理。
雪荔好不耐烦,一道掌风劈去。那人半分武功也不会,摔将在地,撞上自己身后那正烧得热火滚滚的炉子。赤身摔在炉上,到访二人完全想象的到那种热度煎熬,此人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疯疯癫癫去抱自己的炉火:“我的伞,我的伞!没烧坏吧?”
壮士检查自己的火炉没有问题后,才怒目瞪向二人:“你们是谁?为何闯入我房舍?”
林夜弯眸笑:“阁下若再说废话,我们阿雪下一步就会推翻你的火炉。”
壮士面红涨红,大怒:“你们敢!”
他不相信一般地瞪向雪荔,将少女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露出鄙夷之色。这人目光又挪回林夜身上,林夜的病弱薄瘦模样,让他更为鄙夷。
他开始挥手赶两人:“出去、出去……”
雪荔正站在墙边,她伸手在木墙上轻轻敲了一下。看似平和的动作,屋中人都听到极轻的木头断裂声。壮士忙抬头张望,一时间却看不到哪根木头断了。
他再低头。
雪荔妙水秋波般的眼眸宁静万分:“若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消息,我便拆了你这里。你可以试试。”
林夜在旁凉凉补充:“先生,劝你听话吧。知道我旁边这位女英雄是谁吗?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啊。她连路过的狗都要踹两脚……”
雪荔认真反驳:“我不会踹路过的狗,但路过的狗若是挡道,我会杀狗。”
林夜立即:“看看,看看!”
他捂脸长叹,做出可怜模样:“先生,我是被她逼迫,与她同行的。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南周要和亲的小公子,她见我英俊风流,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绑走,逼迫我与她成亲。”
壮士:“……”
壮士惊疑不定的后怕目光落到雪荔身上。
雪荔看向林夜,林夜背对着壮士,朝她扮个鬼脸。于是雪荔迎着壮士的目光,淡然说:“就是。”
林夜添油加醋:“她连孩子都怀了三个月了。”
雪荔:“就是。”
林夜:“她怀着孕都千里迢迢追杀人,如此威武,谁能挡啊?”
雪荔:“……就是。”
壮士忍不住:“小娘子你除了‘就是’,不会说别的了吗?”
雪荔:“回答我的问题,若是我不满意,或者你说了假话,无论我身在何处,你又身在何处,我都会……”
壮士嘲弄:“杀了我?”
雪荔:“毁了你所铸刀剑。世间人所求不同,你所求,应当就是武器。我不杀你,只会让你体会到切肤之痛,毕生痛苦。”
壮士脸上嘲弄的表情收敛,惊怕地盯着雪荔,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
如此,二人一红脸一白脸,恩威并施,在过了两个时辰后,终于从这位武器匠嘴里得知了完整的消息——
半年前,有身材高大魁梧的西域人找到他,拿着一张图纸,要他打造一重弓。那弓重数十磅,寻常人无法拉开,然而正因为其材质其重量,一旦弓弦拉开,威力会远胜寻常弓箭。数丈外取人性命、击人头颅,不在话下。
三个月前,那西域人取走了这把弓。大约西域人对武器匠的本事非常满意,又让武器匠打造旁的武器。武器匠不愿意,他不图名不图钱,寻常武器,并不值得自己出手。
那西域人答应武器匠,倘若武器匠在三月内打造完这些武器,对方便会给一张新武器的图纸,完全交给武器匠。如今三月之期已过,那西域人前些天带着许多人许多车队,取走武器,果真将新武器的图纸交给了武器匠。
武器匠兴奋并虔诚地凝望着自己的火炉:“我现在打造的,就是那新图纸上的武器……火已经烧了一周了,你们若是毁了我的炉子,我跟你们拼命!”
雪荔的目光落到火炉上,铜炉兽脸狰狞,肃然无比。炉中火舌熊烈,烧得铜炉碧绿幽红之色滚滚变化。整个屋子被这方炉子熏得烟火缭绕,空气炙热。
雪荔想,寻常武器,应该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精力。听对方描述,打造武器的西域人应当是霍丘国人。霍丘国人哪来的这么厉害的武器图纸?倘若真有,为何他们之前不让这个武器匠打造呢?
林夜:“他们打造了多少武器?都是什么样的?”
武器匠漫不经心:“就是一些寻常的刀、剑、戟、枪,加起来也就不到三四千吧。”
林夜脸色沉下,心中疑团遍是:算的夸张些,三人用一把武器,那霍丘国人应当人数在一万左右。而川蜀战场的兵士,常驻三万。再算上照夜身陨、北周要求南周减兵,那他便算川蜀兵有个两万吧。一万人数的霍丘兵,想对付两万川蜀兵?
林夜总觉得期间有些问题,他还需要再想想。
林夜又轻声:“你可知道他们搬走武器,去了哪里?”
武器匠不在意:“不知道。他们说要去酒庄喝酒,我又不问这些。”
林夜默默点头,他盘算附近哪有知名的酒庄时,雪荔在旁冷不丁开口:“我能看看他们给你的图纸吗?”
武器匠警惕:“这是我的!我不会给你的!”
雪荔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手在墙上一拍。片刻后,稀里哗啦的落尘声中,武器匠屈辱无比地将图纸拿来给雪荔。武器匠怕雪荔抢走自己的图纸,而林夜想到什么,凑过来和雪荔一道看图纸。
林夜轻声:“我很好奇有什么武器,是他们用不到、但威力又很强的。”
图纸打开——
泛黄的图纸中,画着一柄伞。图纸画得分外细致,伞上的每一处关节用料用材,尺寸之类的,都写得分外详细。但这种详细,用的并非大周文字,而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符号勾划。
这种符号,类似金州乱葬岗中钱老翁在树上刻画的符号,也类似南宫山上陌生女尸头顶发间的记号。
这种符号已经出现了第三次,林夜和雪荔都看得专注。
雪荔一言不发,林夜问:“你看得懂这种符号?”
武器匠不屑摇头:“我哪看得懂?只是做武器的嘛,连蒙带猜,再加上当时那个西域人和我解释了几个重要地方,我就懂了。”
他兴奋地指着图纸某处:“比如这里,这个伞骨内,用的不是竹子,而是……”
“薄刃,”雪荔轻声,“散刃如雨,雨落雪如血,嫣红血色裹着白色薄刃,寸息之间,二丈内外无人可躲。”
迎着武器匠和林夜一道吃惊的目光,雪荔抬头,眼波如清雨,濛濛间,弥漫着一重散不尽的烟岚。
雪荔慢慢合上图纸,交还给紧张的武器匠:“这是‘白骨伞’。‘白骨伞出,血堆白骨’。这是我师父的成名武器——白骨伞。只是建立‘秦月夜’后,师父常年与我一道待在雪山中,我有时会有出任务下山的时候,我却很少见师父离开雪山……”
林夜提醒:“她应该离开过。”
雪荔想了想,点头:“世人都说,‘秦月夜’和北周宣明帝关系非凡,师父有时离山,便是去见宣明帝。但是无论师父下山还是待在山上,她的‘白骨伞’,最近十年内,从没出过手。”
林夜握住她手。
他宽慰她:“你说的对。江湖人几乎没听过‘白骨伞’,想来‘白骨伞’上一次出手,至少也是十年前了。阿雪,不必多想,既然你师父几乎不用自己的‘白骨伞’,如今桩桩事件,应当都与她无关。”
然而雪荔想,若是……和宋挽风有关呢?
玉龙师父的武器,不为外人知,但是她的两个徒儿,怎会不知?雪荔从没动过师父的武器,可若是宋挽风动过呢?师父的武器,只有可能落在她和宋挽风的手中。
倘若有西域人对师父的武器构造知道得如此详实,这是否代表某一样她在刻意回避、实则越来越清晰的事实?
若是、若是……
林夜握住雪荔的手用力,将她涣散的神智拉回来。
少年公子抬手,为她整理裘衣,温和笑:“阿雪,真相没到眼前的时候,不必去多想。这条路,你还愿意走下去吗?”
雪荔低头片刻,静静点头,重新抬头——
“走。
“千山万象,我必将独行,必将走完这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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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林夜和雪荔又下山,去找酒庄。林夜发现,自己和雪荔的行路方向,似乎一直曲折着,朝北走。而北边、北边——
有大散关。
那是北周与南周曾经的分界岭,亦是南北周分国前,大周国与西域诸国的阻断岭。而今,在大散关被照夜将军收复后的今日,那里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那会是……他们此行所求秘密的终点吗?
在林夜与雪荔忙碌的时候,北周凤翔城下,叶流疏等到了一位稀客——北周“小张大人”,张秉。
凤翔如今荒凉得很。
年前,北周寒光将军杨增与南周照夜将军在此地开战,北周虽惨胜,寒光将军却死在了那场战争中。之后两国和谈,南周撤兵的同时,北周也跟着撤兵。如今,驻扎在凤翔的北周兵,只有万人左右。
此地军民颓然,叶流疏自离开金州,来到凤翔已有半月。她发现此地颓废之态,比战败之地金州要严重许多。
将士不思进取,日日喝酒赌钱,不好好操练。据说,宣明帝责罚去年年末那场战争后的未亡者,杀了一大批人。宣明帝一向如此强硬,只是将士寒了心,守卫凤翔,便守得十分随意。
长此以往,必酿成大祸。
叶流疏坐在茶楼上喝茶,听着楼下几个兵的赌钱声。她眉头越蹙越高时,门帘被掀开,一位清风朗月般的郎君,收掉手中伞,拿帕子轻拭衣襟上的水珠。
来人含笑:“真是不巧。每逢与郡主相见,都是雨雾濛濛,天地生烟。看来在下与郡主的缘分,托在一个‘雨’字上了。”
青年俊逸典雅,雍容徘徊。他的声音亦如珠玉琳琅,渐次落盘,惊得水花飞溅。这是一种极为动人而高贵的神韵,像云巅上朦胧皓月,像风中未尽烟霞。他既是山巅上化不开的冰雪,亦是夜晚宁静潋滟的湖泊。
叶流疏有些迟缓:“……张郎?”
张秉微笑:“郡主不记得在下了?”
叶流疏手指撑额,有些歉意:“之前郎君总是身着官服,或乌衣云冠,仆从万千。我没有见过郎君这副模样……失礼了。”
张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数月不见,叶郡主依然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夺人眼目,光彩照人。如此,他便分外满意了。
张秉落座时笑叹:“没办法。在下离开汴京,总得扮作平人,好不引起世人猜忌。只是不知郡主坚持要在下出行,是有何缘故?”
此时的张秉,比朝堂上的他少了许多晦暗,多了许多风雅。只是他垂目沏茶,开玩笑间,语气泠泠中,仍能窥得一丝凛冽杀寒之意:“希望郡主所邀,不是与在下玩闹。”
“妾身知晓郎君日理万机,怎会拿寻常事烦郎君呢?”叶流疏就着茶水,手指在桌上轻轻写了两个字,“林夜。”
张秉薄薄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温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