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可是生命只有一次。”
林夜愣一愣。
雪荔眼中映着千家万户的烟火,也映着跳跃怔愣的少年郎。发丝拂过面颊,她感到一丝寒意,目中生出一片朦胧烟岚:“师父与宋挽风的生命只有一次,林夜的生命也只有一次。”
雪荔:“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也许是因为人生只有一次。倘若不要了,错过了,也许本也不该一次次修正。”
她的冷心冷肺,听得林夜定定望着她。
他有时觉得她薄情心冷,有时,他觉得……她是被伤了心。
可是阿雪啊,你懂得你在伤心吗?
雪荔游离的目光,最终回到了少年身上。林夜沉静地望着她,不故意逗弄人的时候,他睫毛浓长眸清面秀,何其的隽朗都丽,翰逸神飞。不怪从没人认出他是照夜将军,他和传说中的照夜将军差距太大,他更像是风流无双的浊世佳公子。
雪荔有时候觉得,也许照夜将军是假的,林小公子才是真的。
雪荔凝视着林夜:“真好。”
林夜扬眸:“嗯?”
雪荔:“那只箭朝车厢中射来,分明指着你。我知道那只箭想杀你,我试图救你,但我怕我救不到。当日暴雨中,我便想救宋挽风,可是宋挽风站到了我身前。”
林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他轻声:“阿雪,你一直为自己没有救到宋挽风,而生自己的气吗?”
“不算吧,”雪荔想了想,慢慢地思考,“应该是害怕。”
她习惯了自己是武功高手的身份,身边所有人也恭维她只要这么练武下去,总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雪荔不曾对此骄傲,却也觉得这似乎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杀不了的人。
只要她愿意,没有她救不到的人。
可是那日的宋挽风……雪荔没有救到他。
分明过去了好些日,雪荔却从未走出那一日。她做梦回忆师徒三人的过往,她在清醒时想:倘若我当时……宋挽风是不是不会死?
哪怕拿到了机关箭,哪怕怀疑宋挽风,雪荔的这种念头,仍没有完全消下去。
然而,如今雪荔不会这样想了:“我可以救人的。只要我愿意,只要你信任我,只要你一心盯着马匹,把后背、自己的安危全然交给我,我便可以救到你。”
……她本可以救到宋挽风。
她应该没有做错。
林夜的眼睛,慢慢地软下去。
万家灯火背对他,三两步外就要走到新的客栈中了。林夜叹口气,弯了弯眼睛,朝她走来:“阿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我受不了。”
他在雪荔的困惑中,走到了她身前。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张开手臂,将雪荔抱入怀中。雪荔一时觉得不应该,一时又觉得他的气息好舒服。她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脸颊低下,轻轻贴上他胸襟。
林夜耍赖:“我是病人,让让我。”
雪荔没见过这种天天把“我柔弱”挂在嘴边的小公子,而她又心知肚明他确实身体状态差。她便任由他抱,少年的气息熨着她,轻轻柔柔,格外珍惜,又有些用力。
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她很在意他的话:“什么样的眼神?”
林夜的笑声贴着她耳朵,弄得她发痒。他思考道:“像一粒雪融,一片叶落,一朵花败。”
像她对尘世少有的期许被掩埋,像她从刀刃冰剑中看到故人的光影,像她在伤心,在失落,在难过。可雪荔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她的眼神像要哭出来,但她不会哭,也没有眼泪。
这让林夜怎么办呢?
他只好陪着她,替她伤心,替她难过。他不要脸皮不要回报,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总害怕这片雪落入悬崖,融于冰中,再不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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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宋太守埋了儿子后,悻悻回金州,并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陆轻眉也不理会他,因陆轻眉此时非常忙碌。她得到了阿曾从云澜镇传来的消息,阿曾和窦燕等人赶回金州,同时,借助阿曾的情报,陆轻眉终于和林夜恢复了联络。
林夜似乎被一些事耽误了,他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说自己回不去。
他和雪荔逍遥在外,在调查一些事。林夜的回信好歹说明一件事——林夜暗地里布置的计划,要借由陆轻眉的手,开始执行。
光义帝生死不知,阿曾等和亲团人配合,由陆家女执行林夜定下的计划,此时是最稳妥的。
于是,二人便鸿雁传书,开始做一些布置,等敌人一点点咬上钩。
与此同时,建业的陆相带着数位官员驱车前来金州,为皇位空悬之事——金州医师们无法拖延,众臣的怀疑与日俱增。陆轻眉宣布光义帝病逝。
陆轻眉拿出了一份遗诏,诏李微言为帝。
在陆轻眉拿出遗诏、宣告光义帝病逝的时候,陆轻眉的人手,终于在李微言即将逃离出金州前,找到了李微言。陆轻眉驱车前去,在一家烟火寥寥的农舍后院,见到了李微言。
李微言被陆家侍卫五花大绑,伏在地上。周围鸡叫狗吠声不断,陆轻眉踩着氆毯下地时,抬眸便看到篱笆墙后,稻草与鸟毛在李微言发顶飘落。
被绑着的李微言仰头,目光桀骜不屈。
算下来,好多月不曾相见。陆轻眉没有忘记那夜玄武湖水的冰凉刺骨,也没有忘记李微言当日对自己的挟持。人生漫长,报仇之日,岂不是转身便至?
而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相貌昳丽尽妖的少年公子,不过是她掌中物。
陆轻眉的眼神倨傲冷淡,对身边侍卫下令:“松绑。”
侍卫摘掉了李微言身上的绳索、口中的脏布。李微言胸口呼吸起伏,不等陆轻眉施舍,他便凉凉笑道:“嫂嫂,好久不见。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可惜啊,你不能如愿。”
少年明明在笑,眼中的不逊却如冰碴般尖锐:“我是不会顺着你们的意的。”
陆轻眉垂眸,观望他的脸。先前她得知,誉王世子脸上疮疤不消。她怀疑那疮疤有问题,而今见到李微言,她才能真正确认李微言在李代桃僵。
陆轻眉:“杀了陛下的刺客,其实是你吧?你不想活命了?”
李微言笑出了声。
他的眼神更是尖厉:“你抓我,不过是想我做陆氏的傀儡。南周如何,不都是听你们陆家的话吗?既然如此,嫂嫂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我看你和我那兄长也不如何情深啊……他尸骨未寒,你就开始着急选下家了。”
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妖冶的面容凑来。身边侍卫想拦,被陆轻眉用眼神制止。
李微言俯到她面前,与她冷淡面容相对。
李微言轻声:“这皇帝,谁爱当,谁当去。凡是你们想要的,便是我不会给的。凡是你们不想给的,才是我要的。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的朝政、你们的君臣博弈,你们全死光了,才好呢。”
他笑容放大,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我那兄长没有子嗣,李氏皇族快绝种了吧?你们才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身上……但我宁可死,都不会做你的傀儡。”
李微言抬手,摸着自己手腕。
他血脉的秘密,此时并未公开。可是光义帝身边的神医还在,只要那个老匹夫在,这些人,总会知道他血脉的秘密。到那时候……他依然是一个药人,一尊血袋。
他受够了这种日子。
他恶极了身上的枷锁。
他恨怨他们所有人——那些无止尽的权势更迭与野心争斗,那些阴谋下如他这样无人在意的存在。难道有朝一日给他登顶之位,他还要感恩戴德吗?
皇帝——什么皇帝!
光义帝那样的皇帝吗!
李微言彬彬有礼:“陆嫂嫂,我文不通武不就,连书都不认识几个字,只会偷摸拐骗,做尽恶事。我少有的善心呢,告诉我,你们别找我——若你想用刺客的事威胁我,那便杀了我吧。”
他两手相并,递到陆轻眉眼前。
李微言浑不在意:“来,杀了我吧。”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似乎从头到尾,将我视作恶人,也将你兄长视为洪水猛兽。想来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小公子才如此仇视我。然而我可以说,我并不是恶人。”
李微言望着她笑,他的眼神写着:与我何干。
李微言诚恳:“嫂嫂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嫂嫂千万别对我有期待,我会忍不住欺负你。”
他见陆轻眉坐在篱笆后院中的矮凳上,裙裾曳地,披帛拂云,身纤若柳,眉目间还带着三分奄奄病气。而即便病弱,她也端的上典雅高贵,远比那位叶郡主更像郡主。自然,叶流疏是从民间爬上去的野人,陆轻眉才是真正的贵族典范。
然而李微言恨极了这些贵族。
李微言:“若是嫂嫂不杀我,我便走了。”
他见她动也不动,背身便洋洋朝外。身后传来女子咳嗽后,清淡的声音:“南周若无皇帝,朝臣会生野心。陆家花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压下众士才得来的来之不易的繁华和平,都会因此而打破。”
李微言无所谓地撇嘴。
陆轻眉似出神:“皇后出自陆氏,才能稳妥。我承认如此,陆氏会权势更煊赫。可如此,也是为了南周不生乱。原先,南周有北周那样的庞然大物为敌,君臣本就不该生异心。而今,霍丘国虎视眈眈加入战局……在此危急关头,南周皇位若是生乱,野心勃勃的敌人便会趁乱生事,犯我南周。
“小公子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金州,只是为了光义帝吗?你可以认为我为陆氏奔波,但得我奔波好处的,本就有万千黎民。你可以认为林夜和我的合作是昭昭野心人尽皆知,但若敌人犯我山河,守在前方的,会是林夜。”
李微言回头,看向她。
他目光闪烁,他并未被她的话打动,他只是吃惊贵族女会说出这种话。
李微言含笑:“我不在乎天下,也不在乎黎民。”
陆轻眉敛目:“公子不必将话说得那么满。公子生于苦难,心中念头不达,自然对诸事理解异于常人……我亦并非逼迫公子,公子且随我回宫,凡事多思多想,总无坏处。”
陆轻眉借着病色,轻声细语地撒谎骗人,哄人如信手拈来:“光义帝本无遗诏,我拿你出来不过是为了堵人之口。你亦无德称帝。待我父亲前来,朝事有了章程,到时,我必不阻拦公子。
“公子若肯随我走,刺客之事,便由我处置,不会扰到公子。反之,我若认公子为刺客,公子怀着那样奇异的血到处逃……难道公子真的想死吗?公子逃出玄武湖,总不会是真的求死吧?”
李微言觳觫一颤,目射戾色。
他刹那间便听出来陆轻眉的言外之意:陆轻眉之前装得那么平静,可她其实已经和神医聊过了,已经知道他血脉的秘密了。倘若他不跟她走,她便会将消息放出去,让天下人共同眼馋他的血。
他当真求死吗?
他岂会当真想死!
起码、起码……雪荔说,他们处境相同,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弄明白。雪荔救他后失踪,他虽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些担心她。
雪荔和他们都不一样。
李微言垂下眼,眼中阴郁之色,因想到雪荔而柔软几分:豺狼恶虎横行于世,只有一片雪干干净净。
李微言半晌说:“我若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当什么皇帝。”
陆轻眉道:“可以。”
李微言忍不住嘲她一句:“我更不会继承我那兄长的遗志,和陆氏联姻,求娶嫂嫂。”
少年的眼睛如琉璃玉,琉璃玉上遍布斑斑裂纹。他的眼睛有多漂亮,面容有多美艳,神色便有多乖戾,多么的不讨人喜欢。陆轻眉迎着他这样的挑衅,仍是眉目清弱,气质高雅。
她说出的话,则让李微言色变:“娶我,你还不配。”
李微言怒视着她。
半晌,他轻笑出声,吊儿郎当问:“那么,嫂嫂找到了刺杀光义帝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