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眉左右看看。
此农舍篱笆外,正好有一恶棍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边啐着路边玩耍的小孩,边哈哈大笑着行走。那恶棍看到这农舍院中坐着一位仙子般的女郎。
那恶棍登时吹口哨,眼冒金光。
陆轻眉掩帕咳嗽:“就他吧。”
李微言:“……”
侍卫们朝恶棍走去。
李微言上下打量着陆轻眉。他第一次见识陆家的权势,陆轻眉的高贵与冷血。他过于卑微,从不曾见过这样的贵族女——可以傲如云月,亦可以漠视人命。
她天生是合格的弄权者。
……他厌恶她这样的人。
然而,这样的人,又暗示他,似乎她和林夜有什么计划,在帮助南周。
怎么可能呢?他看不懂。
左右他没有归处,便随她看看、给她拖后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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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陆轻眉终于带走李微言的时候,雪荔正与林夜因为客房而争吵。
雪荔想要二人同住一间,林夜大惊失色,坚持要二人各住一间。
客栈柜台前的小二,第一次见到这种“小娘子想同房,郎君想分房”的场景,不禁好笑,又看得津津有味。
为不让人看热闹,雪荔和林夜在客栈外争执。
雪荔有自己的道理:“我先前把所有钱财都给了你,身上没有钱财了。如果一直在外面住客栈,我住不起两间房。”
林夜面红:“我有钱啊。”
雪荔道:“你不是我的雇主,我和你之间又没有合作。我们无亲无故,我不能花你的钱。”
林夜茫然:“……我雇你不就好了?阿雪,你以前也不这样呀。”
他分外委屈,想着她以前很好说话,还有一腔狡猾,偷偷吃他的用他的。怎么如今就要泾渭分明了?难道是因为他向她告白,她意识到情爱的不同寻常?
可是……如此住一间房舍,岂不是更不应该?
他被她弄糊涂了,涨红脸,满心绮思。他能在小娘子邀请同住一屋时,忍着欣喜而做出君子风范,坚持拒绝,多么不容易啊。
她一点也不懂他。
林夜怨怼而委屈地瞪她一眼。
雪荔被他瞪得,眨了眨眼。
她最近有些不想看他的眼神,总是他看过来,她就、就……心中很奇怪,想靠近,又想躲藏。而人的本能,又让人对所有未知,都抱着十二分警惕之心。
雪荔便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在林夜哀怨地撒娇扯她袖子时,雪荔扛不住,说了实话:“你身体不好,我想照顾你。”
林夜一怔后,眼眸倏地明亮。
他迎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心软点头。他心肝砰跳,好一会儿目露挣扎,为自己说好话:“我没有身体不好啊,我能跑能跳的,有什么问题呢?”
他笑起来:“你放心吧,我没事的。我知道我的身体,我又岂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倘若真的撑不住,我一定会央求你的。”
雪荔看他片刻,轻轻点了头。
她看出他气血亏,不过是强撑着精神陪她。她虽不知他为何要强撑,但已经想到要照顾他。若是二人同屋而住,她为他输送内力,帮他理顺全身筋脉……他反而不领情。
没关系。
反正他身体差,她夜里偷偷找他为他输内力,想来他也发现不了。嗯,他必然发现不了。好几次了,她发现他昏昏沉沉,离得很近的声音都听不到。
雪荔心中打定主意,面上顺从林夜。
林夜狐疑看她一眼,既失落又欢喜。他去交房钱时,心里小声嘀咕:若是她再坚持坚持,说不定他就动摇了呢。
不不不,若想与佳人同房,无论如何,也应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才对。
林夜畅想着遥远的未来,重新高兴起来。似乎他明日就可以脚踩北周,拳打霍丘,解决所有问题。那样美好的未来,与雪荔傍晚时想与他同屋而惹起的一腔窃喜意,让林夜在客房中辗转反侧。
他怀着美好期许,抱枕拥褥,睡了过去。
轻轻“咔擦”声,来自窗棂。
旁屋便是武功高手雪荔的屋子,如果路遇敌人,雪荔都发现不了的话,林夜更不指望自己。所以他一径睡得舒服,当然想不到自己客房的窗棂被从外撬开,而他睡前还在偷想的小美人雪荔,翻窗跳入了他屋中。
雪荔很满意自己的机灵。
关好窗,她轻盈无比地打开纱帐,爬上床榻,钻入其中。帐内满是少年身上清苦的药香味,雪荔嗅了一嗅,觉得没有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每日熏香,他本身的气息要更好闻些。
雪荔低头看林夜。
摘掉发冠的少年乌发散于枕间,黑亮如锦绸,又浓又长。他的脸一半埋于褥中,露出的半张脸上,明明闭着目,却好像也噙着一丝笑,让人看着无端心情愉快。
雪荔伸手戳了他脸颊一下。
她大约太用力,他在睡梦中吃痛地蹙眉,嘟囔一句含糊的话。
雪荔淡定地将手背于身后,做出无辜无知的模样。她心跳很快平稳,因她发现林夜并没有被惊醒。雪荔放下了心,却也不敢再摸他了。
她掀开他被褥一角,将他手腕扯出,手指抵在他瘦白的腕骨上。
他的脉搏难寻,筋脉之力太弱。或许是雪荔做贼心虚,难免紧张,她好一阵子才摸到他腕脉,指尖已微微渗汗。雪荔凝神,真气蕴于指尖,一点点传向林夜体内。
她的真气传得不顺,林夜几乎很快吃痛,身子一颤——他气血淤堵严重,筋脉打结,强行自外打开,少不得会痛。
雪荔连忙放手。
那少年没被惊醒,还在睡着,只眉目轻蹙。雪荔偷偷摸摸继续伸手,继续悄悄传内力……
如是几次,梦中少年呼吸渐渐变重,身子如鱼打滚般,要被痛得将将醒来。雪荔每次都在他快受不住时急急伸手,而最后一次,他的睫毛上沾了水,汗水落在睫上如银鱼之光。
雪荔冷不丁,想到那日暴雨,站在雨中悬崖边的林夜。
那时他睫毛上沾着的水,和现在一模一样。
雪荔心尖似乎也被点了水,她的动作少了平日的沉静,有一样物什从怀中掉出。林夜浑浑噩噩睁开眼时,窗在骤然间被风吹开,纸页哗啦啦,雪荔慌得退出帐去追书。日志落在榻板上,月光从窗外照入,被风吹开的一页记录,并非雪荔笔迹——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过昙之花,惊鸿夜宴只瞥她。”
雪荔脑海中,想着雨中悬崖边,少年声嘶力竭朝她喊“我爱慕你”。
雪荔耳边,夜中静谧,少年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到她,说梦话一般:“阿雪……我喜爱你。”
日志,记忆,现实。
文字,图景,声音。
明月悬窗,风灌帐飞。恰似亭亭雪,杳杳云,云雪堆入帐。千声万象混入云雪中,在霎霎眼间融为一体,如刀如刃,锋利磅礴。它们朝雪荔扑将裹覆,兜头淋尽她身。
第88章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到底……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如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
她抱着书,如坠幻梦,如飞云端。她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她不懂情,但她看得懂字。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宛如这桩秘密,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一瞬的凝滞契合感。
雪荔抱着《雪荔日志》,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情?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
……而她不知道吗?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遍山风雪,敌涌如海。雪荔小小年纪,已经认识了许多敌人,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她在襄州城外那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冲破他们的警戒线杀去行宫……
她虽年少,胜战已足够煊赫。
然而没有一场战斗,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何况她都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她茫茫然地看向林夜,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打个哈欠,歪身抓过枕头,重新睡了过去。
雪荔迷惘。
刹那间,屋中重新剩下月明,风清,纸刷,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他实则并未清醒。这一霎,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她咬着唇,瞪他片刻,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
长夜漫漫,一日时光好像已经结束,却又好像才开始。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梦魇再至;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如同做贼一般,将四方纱幔全都从银钩上扯下,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
如此,雪荔觉得安全。
如此,雪荔躲入被褥中,将油灯也藏入其中。她屏着呼吸,就着昏昏的油灯暗光,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雪荔日志》。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一两年来,寥寥数篇,乏善可陈。雪荔在下山前,找不到什么新鲜事来记录。而下山后,雪荔发现,自己的日志中,记载的事迹,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
有时是林夜第一次送她礼物,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心,有时是林夜和她开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
她不爱记日志,若是只看这日志,恐怕外人要以为,她总与林夜在一起。事实上……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确实远不如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
他陪她玩耍,陪她查案子。他送她许多礼物,她收也没地方收,却每次都很开心。如今,那些礼物,那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
雪荔甚至不知道,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都丢出去。
如今想来那些礼物,似乎有些不甘。然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
她不明白感情,不审度感情。明明林夜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仍没什么真实感。她总觉得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